61.61章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吳氏在心裡嘆了一聲,嘆息后,抱著越發清瘦的臂膀在窗邊站了一會子,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窗外回蕩著風聲的迴廊,偷偷地念叨著:若是四殿下這會子過來,她還肯繼續包容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四皇子妃!
這一念叨,窗子外的風就足足颳了大半個時辰。
迴旋在窗外的寒風,凝聚到了吳氏眸子里,吳氏臉上的寒意再也融化不開。
「娘娘……」伺候在吳氏身邊的小宮女瑟縮了一下,強撐著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容來,「娘娘,奴婢給吳家送個信,叫老爺勸勸四殿下?」
「閉嘴!」吳氏低喝一聲,勾起嘴角冷笑道:「你要將我在宮裡如何被人冷落的事宣揚出去?」
忠心的小宮女慌忙跪在地上,不死心地勸道:「娘娘,這等事,如何能瞞得了老爺夫人?」
「君辱臣死——」吳氏一字一頓地念叨著,本是拿來敲打親信的話,說出了口,卻硬生生覺得是這四個字,是自己無知無覺間說出來嘲諷自己個的。
夫妻本是一體,料想傅韶璋跟沈如斯之間,是不曾說過君君臣臣這樣的話的。她一開始把自己個放在臣的位置上,就是大錯特錯。
小宮女聽見著這四個字,登時明白吳氏要吩咐她做一件興許不討好的事了,忙磕頭表忠心,「娘娘有話儘管吩咐,便是叫奴婢赴湯蹈火,奴婢也在所不辭。」
吳氏哆嗦了一下,卻不肯離開這敞開的窗口向溫暖馨香的裡間去取暖,瞥了一眼小宮女,便吩咐說:「你去悄悄地跟二殿下說,他要怎樣,我全力配合。」
「娘娘,若是老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老爺可是素來跟二殿下不對付。」
「君辱臣死。」吳氏嫣然一笑,多謝傅韶璋、沈如斯對她的信賴,不然如今她要動手腳,哪有那麼容易;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女兒家的臉面,不在那風光無限的尊榮上,只在那兒郎的寵愛上。既然傅韶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臉踩在地上,她做什麼還要手下留情?
「……是。」稍稍猶豫,小宮女便也答應了。
這一聲后,就聽外間一陣環佩叮咚,小宮女忙站起來,神色如常地垂手站在門邊。
「大冷的天,怎麼還敞著窗子?」九兒笑盈盈地走來。
吳氏笑道:「火燒得太旺了,憋的人不住地發悶。開了窗子,散散熱氣。」
九兒狐疑地想著吳氏身邊的人伺候了吳氏那些年,再妥帖不過了,怎麼會把炭火燒得太旺?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大抵明白吳氏是「心火太盛」,握著帕子笑著說:「娘娘,四殿下瞧您不過去,打發奴婢來問一聲,娘娘究竟有什麼事要說。」
吳氏意味深長地對九兒一笑,「你回四殿下,已經沒事了——只是我娘家母親有事,這事又不便說給母后聽,倘若說了,指不定母后要疑心我臨陣脫逃,有意把這宮裡的擔子,都丟給身懷六甲的四皇子妃呢。」
她不是傻子,就算全力配合傅韶琰,她也不會留在宮裡,把自己扯進那狸貓換太子的官司里。
九兒福了福身,退後幾步,這才轉身順著迴廊向正殿去,一邊走著,一邊回味吳氏那意味深長的一笑,走到拐角處,忽然參悟透了吳氏的話,便停住腳步,扶著柱子笑了。
「恭喜九兒姐姐。」倏然幾道清脆的女兒嗓音響起。
九兒眉頭蹙了一下,不耐煩地望去,見是永華殿里的幾個急趕著上進,偏又沒有機會的,先啐了一聲,「有什麼好恭喜的?」
那幾個女兒先瞧著九兒笑靨如花,還當九兒攤上了好事,如今瞅著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忙補救地笑道:「瞧九兒姐姐面有紅光,就算如今沒有什麼好恭喜的,過幾日也有好事急趕著送上門呢。」
九兒瞅著這幾個宮女巴結的嘴臉,嘴角輕輕地往下扯了一扯,琢磨著吳氏要「上進了」,她是緊跟著吳氏走,等著從吳氏那分一杯羹,還是瞅準時時機,把吳氏賣給沈如斯,從沈如斯那拿一筆好處?躊躇著,就挑眉對那幾個小宮女訓斥說:「油嘴滑舌!四殿下下吳娘娘面子,吳娘娘氣得吹了大半天的冷風,你們這又是恭喜又是好事的,仔細她聽了,心裡越發不痛快。」
說著話,九兒又把眼睛向吳氏那一挑。
——吳側妃沉不住氣了!
幾個沒有資格湊到傅韶璋跟前的小宮女被吳氏這麼一點撥,個個福至心靈地明白永華殿不太平了。
九兒瞭然地把幾個小宮女的神色看在眼裡,便事不關己地去向傅韶璋回話,全然不管小宮女里哪個趁著吳氏心裡不痛快,急趕著去吳氏那邊投誠,又有哪個落井下石,背著吳氏悄悄地向皇后那告吳氏一狀,左右,她知道吳氏的吩咐,她算是不動聲色地完成了。
果然,不出一日,出身尊貴、素來尊重的吳側妃吃身懷六甲的四皇子妃醋,為跟四殿下慪氣,吹了半天涼風的事,便傳到了皇后耳朵里。
皇后先覺吳氏年輕,偶爾拈酸吃醋,也在情理之中,於是不肯理會,反倒把那過來告狀的小宮女打罰了。誰知過了一夜,永華殿里就傳出吳氏病重的消息。
到底是姑侄一場,皇后思量著如何開解吳氏,便在遣散前來請安的宮妃后,坐著鳳輦向永華殿去。誰知那輦到了永華殿外,便瞧見太后扶著宋安年的手,由著一堆嬤嬤太監高高地舉著花團錦簇的氈布擋風,跟宋安年有說有笑地過來了。
「給母后請安,」皇後下了鳳輦,擔憂地接過宋安年攙扶著的太后的手臂,「今兒個風這樣大,母后出門散心,也該坐一坐轎子。」說著,瞥了一眼高高舉著氈條的嬤嬤太監,瞥見那些太監嬤嬤額頭上的汗珠,心嘆太后當真會變著花樣地折騰人。
太后冷笑道:「哀家一個孤老婆子,吹一吹風,有什麼要緊?哪裡比得上那青春少女吹了風楚楚可憐,惹人心疼?」
「母后這話的從何說起?」皇后無辜地睜大眼睛。
太后又冷笑一聲,「你還裝作不知情?我素來以為你們吳家女兒都是好的,論起識大體來,滿京城也沒有比得上你們吳家的。誰知竟冒出這樣一個主,人常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不知你侄女這做派,是從你們吳家哪一個長輩身上學來的?」
站在一邊的宋安年眼皮子跳了一下,太后這是什麼意思?故意叫她這宋家女兒來看皇后出醜?
皇后倒不覺得委屈,在她看來,吳氏青春年少,又自幼對傅韶璋多情,偶爾拈酸吃醋,也在情理之中。
太后單等著看皇后如何告饒,誰知沒瞧見,冷哼了一聲,便扶著皇后的手依舊向里去,先沒瞧見沈如斯出來迎接,握著皇后的手便緊了緊。
「韶璋媳婦身子骨不大自在,是以……」
「知道她吹不得風!」太后嘲諷著打斷皇后的話,瞅了一眼正殿,心裡琢磨著早先因吳氏的緣故,她除不掉沈如斯懷裡的孽種,如今吳氏犯了錯,她就先把吳氏攆出宮廷,再去收拾瀋如斯。打定了主意,就一徑地帶著人向吳氏住處去,隔著老遠,瞧見吳氏衣著單薄地站在門前,便對皇后冷笑一聲,「你侄女這是存心作踐自己給誰看呢?」
皇后心嘆沈如斯不出來迎接是錯,吳氏出來迎接也是錯。抬頭望去,只瞧見吳氏滿臉潮紅,昔日溫婉平和的眸子病蓄滿了眼淚,昔日飽滿滿是福氣的臉頰也凹陷了一些。
「還道沈貴妃沒了,宮裡就沒病西施了,原來是哀家有眼無珠,不知道人不可貌相。」太后冷冷地瞅著吳氏。
吳氏委屈地看了一眼皇后,款款地福身對太后一拜,「娘娘親自過來,實在是折煞婢妾……」
「你自然不指望哀家過來,你指望著四殿下連正經事也不管,連懷了身孕的皇子妃也不顧,單伺候在你身邊呢。」太后嘲諷地打量著跟早先判若兩人的吳氏。
吳氏眼圈紅了一紅,滿臉心酸地依舊望向皇后。
皇后從未瞧見過吳氏這樣的做派,平坦的眉間微微蹙了一下。
「咳咳。」吳氏握著帕子,遮著嘴咳嗽了一聲。
太后惜命地側過臉頰,唯恐進了屋子,從吳氏身上沾染病氣,顧不得此時還站在院子里,便冷著面孔對吳氏說:「四皇子妃身子骨不好,又懷有皇孫,倘若你身上這病氣傳過她身上,到時候皇帝問罪下來,便是你姑姑也護不住你。據哀家看,你且收拾了包袱,回家去吧。」
「太後娘娘,四皇子妃不諳宮裡事務,倘若婢妾出宮……」吳氏瞧太後果然如她所願地急著把她這礙事的攆出去,心裡竊喜著,面上卻又急著分辨。
「少了你一個,天能塌下來不成?什麼時候痊癒了,什麼時候回來。」太后扭頭望了一眼,覷了皇后一眼,「這永華殿,暫且交給四皇子妃的姑姑代為照料。你也是做人姑姑的,難道,你以為四皇子妃的姑姑,會謀害她侄女不成?」
昔日的沈貴妃,如今的沈婕妤?皇后也料不定那雖沒有大智慧,但滿肚子小聰明的沈婕妤會怎麼對待如斯,但左右,沈婕妤進來,她就能趁機「除掉」如斯肚子里藏著的那個後患。
「咳咳。」吳氏捂著嘴,又咳嗽一聲。
太后瞅了一眼把自己個作踐的不成人樣的吳氏,正待要說話,一陣風吹來,鼻子微微發癢,待要打一個噴嚏,又打不出來,唯恐從吳氏身上過了病氣,便挺著胸脯,昂首轉身。
宋安年深深地看了吳氏一眼,心裡不對吳氏這故意脫身的做派不做褒貶,只思量著自己既然已經將話說給吳氏了,便再不能說給旁人,就算是傅韶璋也不能。不然,反倒是她陷吳氏於不義,得罪了一個人;就算是要叫傅韶琰輸一回,也犯不著讓自己虧本。
「母后慢點走。」皇后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後身邊,走了兩三步,被太後身上的葯氣嗆了一下,轉頭看了吳氏一眼,瞧她冰冰弱弱的,當真像是因為傅韶璋對她太冷淡傷心了,便不疑有他地隨著太後去了。
吳氏淚眼朦朧,望著皇后裙子上那銀紅的飛鳳微微一笑。
「娘娘,二殿下傳話過來,二殿下說……」
「他說什麼?」吳氏眨了下眼睛,眸子里的水霧雖未散去,但一抹決絕穿透那水霧射了出來。她生病,傅韶璋雖請太醫來看,卻沒有親自過來……這般冷淡,叫她忍不住想借著沈如斯假裝有孕一事,叫沈如斯「一屍兩命」。
「二殿下聽聞宋家三叔對娘娘仰慕多時……」
忽然一聲烏鴉啼叫傳來,吳氏一凜,微微眯了眸子看向身邊婢女,「接著說。」
「二殿下請娘娘對宋家三叔假以辭色,令宋家三叔前往吳家為娘娘打抱不平。」
吳氏眉間一挑,她今次裝作拈酸吃醋作踐自己,在太后、皇后眼裡已經是不識大體,倘若再去招惹宋家三叔,那豈不是……
「娘娘,那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征夷大將軍允文允武,那宋家三叔卻是個酒囊飯袋,他哪裡是娘娘的對手,只要娘娘稍稍……」
「住口!」吳氏握著帕子,暫且把自己的臉面擱在一邊,琢磨起傅韶琰這樣吩咐她的用意,少頃明白傅韶琰是還沒弄明白皇后要把征夷大將軍送給他做岳父的原因,所以要借著那宋家三叔鬧一鬧,瞧一瞧,是不是宋家、吳家聯起手來,在皇后的指派下算計他。
「娘娘?」
「告訴二殿下,他要我辦的事,我勢必完成。但他要做的事,也一定要做到才好。」吳氏輕嘆一聲,她要的不是沈如斯「一屍兩命」,是沈如斯跟傅韶璋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