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唇亡齒寒姊妹同悲
「可……」
「妹妹咽不下這口氣,也要往下咽。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咱們泰安沈家總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如初撫著如斯後背,將她當炸毛的貓兒一樣一遍遍安撫,忽地聽這人跡罕至的巷子里沿著牆角竄出一隻毛色黑黃的黃鼠狼,嚇得寒毛豎起來,「快走吧,這地方怪瘮人的。」
如斯輕輕點頭,不見雙路跟著如初,料到雙路也被鳳氏叫去幫忙準備請客的事了,因沈家請個客就鬧得人仰馬翻,越發懊惱自己一時衝動將延懷瑾鎖在飛檐小樓里。但倘若自己不鎖,萬一延懷瑾怕事迹敗露,對她不利……
「二姐姐也來了。」
如斯聽如初提醒,忙向前看,果然瞧見如是也沒領丫鬟,隻身一人穿著一件不知改過幾次的翡翠色雞心領背心、一條銀紅百褶綾子裙在巷子角一片油綠苔蘚前憂心忡忡地站著。
「二姐姐。」如斯趕緊地寒暄一聲。
如是直直地望著如初,「四妹妹當真下跪了?」
如初咬牙道:「那可不,延家實在欺人太甚!明明是他沒理在先,老爺們還要賠著笑臉。」眼睛一眨,眼眶又紅了。
如是噙著淚,緩緩地走到如斯面前,哽咽道:「妹妹,委屈你了。」
「二姐姐……」饒是對如是、如初還生分得很,此時如斯也不禁跟著鼻腔一酸,落下眼淚來。
「四妹妹。」如是伸手摟著如斯、如初兩個,頭埋在她們二人面前,登時便泣不成聲。
「……欺人太甚……」如初趴在如是肩頭啜泣著,含含混混地說,「二姐姐、四妹妹……家裡兄弟靠不住……咱們可得爭氣些……」
如是嗚咽著,顫聲說:「覆巢之下沒有完卵……縱然是這會子心有不甘,咱們也要撐下去,守住咱們這個家。」
如斯跟著嗚嗚咽咽,只覺上一世離婚時她娘家也是傲骨錚錚沒丟分,這一世的娘家,還沒怎樣,就徹底沒了尊嚴。
不知不覺間,一陣清風吹過,吹得哭了一身香汗的三人紛紛打起哆嗦來,抬頭就見橘紅夕陽已經落在了屋脊上。
「走吧,四妹妹既然傷好了,就向祖母那吃飯去吧。」如是握著已經濕透了的帕子,極有長姐風範地先給如初擦淚,又摸著如斯的下巴看她嘴唇下傷痕。
如斯待要問沈家長女去了哪裡,又沒問話的時機,雖來了幾日,但因養傷只能吃稀飯一直留在房裡,此時才知道沈家人是聚在一處吃飯的,聲音嘶啞地嘆道:「咱們家雖不好,但一家老少能聚在一處吃喝,豈不比旁人家那各自分散了用飯,更其樂融融。」
「少往自家臉上貼金,咱們是不得不如此。你想想,你也單吃他也單吃,家裡怎麼供應得上?不過是為省了油鹽醬醋、柴火錢,不得不如此。」如初一嘆。
如是忙打圓場,「四妹妹說得對,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一家老少能聚在一處,總是福氣。」
如斯覺得臉上乾巴巴的,疑心就這樣去沈老夫人房裡有些失禮,想要回自己個房裡洗了臉再去,見如是、如初並不提洗臉一事,就也忍下。進了沈老夫人房裡,見方臉的錦繡已經在套間里準備下了洗臉水,就猜著她們三姊妹在巷子里抱頭痛哭的事,沈家上下都已經知道了。
果然,她們三人腫著眼睛從套間里出來時,坐在榻上的沈老夫人,坐在下面交椅上的沈知行、沈知言、沈知容、鳳氏、甄氏,站在交椅后的沈著、周姨娘,還有兩個面生的,依著年紀,應當是沈家大少爺沈幕、三少爺沈瑩,眾人看她們一眼后,就將眼睛移開。
「咳,吃飯吧。」因是他提議叫如斯下跪,沈知行就分外局促一些,待沈老夫人的錦繡,並鳳氏那的金鎖,甄氏那的如意兒擺飯菜時,又說:「將匯賢雅敘買的胭脂鵝脯,還有那燉的阿膠芙蓉湯都擺在四姑娘面前。」
年紀最小,庶出才七歲的沈瑩嘀咕說:「磕個頭就有好東西吃,我也磕頭去!」
「三弟!」沈幕、沈著趕緊喝止他,卻已經遲了,只見沈知行將手上的水煙壺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你當你四姐姐是為了一口好吃的才磕頭?」
「……父親就是偏心家裡三個姐姐,她們要衣裳有、要銀鐲子也有,我鞋子小了,討雙新鞋子就沒有,腳上鞋子擠腳……」
「三弟!」就坐在沈瑩身邊的沈幕,忙伸手捂住他唧唧歪歪的嘴。
沈知行臉上漲紅,站起身來,甩開沈知言、沈知容攔他的手臂,提著沈瑩領口,將他從飯桌邊提了出去,向門檻外一丟,啐道:「眼皮子淺的東西,配吃個什麼飯?給我滾回房裡去。」
「老爺,跟個小孩子生什麼氣?」周姨娘忙趕著來安撫。
鳳氏嘆道:「周姨娘,你去哄一哄老三。」
周姨娘瞅向只盯著飯碗不管事的沈老夫人,薄薄的嘴唇一抿,趕緊去追沈瑩。
「吃飯。」沈知行叫了一聲,陰著臉坐回凳子上,拿起筷子就往嘴裡塞米飯,三兩下扒完一碗乾飯,將筷子一拍、碗一放,起身就向外去。
一直緘默的沈老夫人捧著碗嘆了一聲,對坐在下面的如斯說:「四姑娘別怪你大伯,他也是不得已。若能夠,誰不想將家裡的女兒照著金枝玉葉的養?萬一懷瑾不依不饒鬧起來,咱們家日子越發難過了。」
「老夫人,大老爺心裡的苦,如斯明白,」如斯瞅著只她面前有一碗阿膠紅棗芙蓉湯,旁人都沒有,心知沈知行養這麼一家子也為難得很,「如斯不明白的,是咱們家一清二白,延家少爺為了什麼,親自過來?難道是咱們沈家抱著金山而不自知?」
沈老夫人也不解。
甄氏起身,端起如斯面前的胭脂鵝脯,拿著一雙長長的竹筷一一將鵝肉夾給沈老夫人、沈知言、沈知容、沈幕、沈著、如是、如初,待分給如初后,盤子空了,只剩下她跟鳳氏並如斯沒得吃。放下盤子,就埋怨說:「我們女人們在家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你們男人們,也不知道?」
沈知容、沈知言面面相覷。
沈幕道:「我倒是聽說了一件無稽之談。」
「什麼無稽之談?」沈著趕緊地問。
沈幕夾起那塊鵝肉,丟進沈瑩飯碗里,說著話,自己就笑了,「聽說,太、祖曾賞賜給咱們老老老太爺一塊免死鐵券。」
「我這孫媳婦怎麼不知道這事?」沈老夫人錯愕地停下筷子。
「所以才說是無稽之談!外頭說,咱們老老太爺……不肖,老老老太爺怕他守不住家業,又被人攛掇著拿他的名號闖出禍來,就將免死鐵券藏在身邊的,不知是玉枕還是泥塑中。老老太爺不知情,等老老老太爺過世了,開始典當老老老太爺遺物,就稀里糊塗,將那免死鐵券典當了出去。現如今,二叔又開始搜集老老老太爺遺物,人家就說,二叔是在找免死鐵券呢。」沈幕慢條斯理地又向沈瑩碗里夾菜。
沈著也將鵝肉送到沈瑩高高堆起的碗里,耷拉著眼皮說:「大哥也聽說了這話?我還當只有我一個,被人纏著要瞧咱們家的免死鐵券呢。」
沈知言更驚愕,喃喃道:「這話是哪裡傳出來的?」
「父親為什麼去收老老老太爺的遺物?」如斯將沈著、沈幕間的舉動看在眼裡,發自肺腑地以為沈家如今的日子也算不得很苦。
沈知言先有些慚愧,躊躇了一番,才勉為其難地說:「考了九次,屢試不第,兒子已經無心再去科考。但想起母親、大哥殷殷期盼,又沒臉說出那灰心喪氣的話。原想收了老老老太爺的東西,看著那些老物件,攥寫一篇老老老太爺的生平履歷來賣錢,誰知叫外頭傳出那樣的話來——古玩玉器,我是沒錢買回來了,只能勉強地買一些老老老太爺做下的精巧木工、泥塑回來。」
「難道,免死鐵券就藏在泥塑里?咱們家藏寶山而不自知?延家因豫親王世子在他家下落不明,唯恐被怪罪,才急著尋那免死鐵券防身?」如是一本正色地說。
如斯呷著芙蓉湯,跟對面坐著的如初、如是對視一眼,就忙望向沈知言、沈知容,彼此心領神會,若沈家果然有那罕見的玩意,境況就與眼前大不同了。
誰知,沈知言、沈知容,並沈幕、沈著好似聽說了天大的笑話般,一掃先前因在延懷瑾面前受辱陰沉的臉色,個個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二叔、三叔,哥哥!」如是嗔了一聲。
沈老夫人也眉開眼笑地說:「三個丫頭當真了?咱們家怎麼可能有那好玩意?」
因沈老夫人也說笑了,沈幕、沈著兄弟二人再無顧忌,拍著飯桌,一個前仰,一個后合。
「二叔(父親)、三叔、哥哥!」如初、如斯二人齊齊出聲,不解這商議正經事的時候,一家子老爺們笑個什麼勁。
沈知言笑夠了,拿著袖子擦著眼淚,正要說話,瞧見如是、如初、如斯三個女兒神色靜穆,便抽了身邊甄氏手上的帕子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擦眼淚。
如斯不禁生起氣來。
如是、如初二人也被笑得惱了起來。
沈幕眨巴著一雙恍若畫中人一般眼尾高高飛起的丹鳳眼,一面說「笑死我了」,一邊去拍被米飯嗆住了的沈著後背,好半天,收斂了笑容,才鄭重地對家裡三個妹妹說:「咱們家,怎麼可能有那樣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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