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高速公路上,容朝安一邊開著車,一邊握著楚綺瑗的手,一直不肯放開,彷佛他守住的是個童話故事,怕一放手就又回到殘酷的現實世界里。
他們因為這一天下來所發生的事而沉默著,然而兩人心中都覺得,今天兩人之間的發展像是立了一記新的里程碑,暖暖的情愫在心中回蕩,像慢慢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直到車子下了交流道,進入台北市區,楚綺瑗才清了清乾澀的喉嚨,輕輕地開□。
「你這樣開車不會很危險嗎?」
容朝安這才有些靦腆地放開汗濕的手,他帶著歉意,以自嘲的口吻道:「我還怕最大的危險是牽你的手,會害你因此而全身長紅疹。」
「會發生的話早就發生了。」楚綺瑗雲淡風清地這麼說。
她不願繼續在意著這件事,只希望兩個人能夠自自然然、毫不刻意地越過一道又一道的心牆,一階階的往天堂的方向走去。
「也許是今天發生的大事,讓我覺得更接近你了,但是,我心中仍然感到內疚,是我引發那顆定時炸彈的。」
容朝安鄭重地看著她,沉穩地道:「是我教你按那個鍵的,如果你繼續內疚下去,那隻會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因為一時大意而鑄下大錯,留下了一個讓恐怖分子有跡可循的『魔王』簽名。」
「對不起……」楚綺瑗喃喃地說。
容朝安刻意把話題岔了開去,故作輕鬆地開口建議,「我們倆從中午到現在,除了咖啡之外,根本沒有吃任何東西,我們先去中和的夜市吃晚餐吧,吃完我再送你回家,我想你一定很累了。」
楚綺瑗沒有響應他的話,只是若有所思地低聲道:「讓我真正感到累的,是世事無常;人的一生中總是有那麼多的秘密和變數,那麼多的不確定和不一定……」
容朝安突然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說的好像不是今天發生在『鴻碁』的事,也好像不是在說你我之間的關係,是嗎?」
楚綺瑗輕輕搖了下頭,然後把五味雜陳的臉別了開去。
看著車窗外不斷向後飛掠而逝的霓虹燈,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感傷。
「我只是覺得,你今天心裡受到的衝擊一定很大,邢伯伯和笠維竟然可以守著一個秘密,騙了你和周遭所有的人兩年之久。我想,當笠維把真相告訴筱嫣時,筱嫣一定覺得她的世界像是天翻地覆。然後,我最信任的知己筱嫣,也開始瞞著我這件事……」
容朝安頓時心一提,有些氣急敗壞地道:「綺瑗,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也知道這其中有很敏感的因素和苦衷,讓他們必須對所有親友三緘其口。」
「我知道,我明白……」雖這麼說,楚綺瑗的心中仍舊紛擾。
容朝安連續轉過幾次臉來睇視著楚綺瑗,最後,他的雙眼直直地望著前方的道路,半是試探地問道:「你說得好像自己曾感同身受,難道你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遭受過什麼心靈上的創傷?」
「難道你都沒有任何秘密?」楚綺瑗突然直截了當地反問。
容朝安愣了愣,良久才語帶詼諧地回答她的話。
「我知道很多男人不願意在女孩子面前承認這種事,確實,我是個二十七歲的宅男,也是個處男。」
楚綺瑗聽了,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但是她眼眶中流轉著淚光。
「這就是你瞞著我最大的秘密?你覺得在愛情里,容得下兩人各自守著一些秘密嗎?」
容朝安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他心中確實有秘密瞞著楚綺瑗。
在愛情里,他可以坦白到什麼程度?
他同時也想著,她的秘密又是什麼呢?她的難言之隱,跟她必須看心理醫生的病理性潔癖有關嗎?
「如果秘密是用來保護對方,我想,這樣的愛情還是滿健康的。」
內湖容家「伊甸園」61:09:27
二十多年前,容朝安的父母在賺進了第一筆財富之後,便斥資買下內湖一塊八百多坪的土地,然後以兩年的時間建造了這幢豪宅,命名為「伊甸圔」,期望在繁忙紛擾的塵世生活中能有一片凈土,構築出一個快樂天堂。
然而,即使是聖經中的伊甸圔,也蘊含著亞當和夏娃的「原罪」,只要人類繼續衍生存在,不管有沒有一顆紅蘋果和一條蛇的誘惑,人的一生依舊要在七情六慾中打滾。
送楚綺瑗回家之後,容朝安直接返回「伊甸圔」。
此刻,容家夫婦仍為了家中的事業在某個宴會場合與人交際應酬,容朝安的么妹容季嬅已經返家,但是她依然和往常一樣,把公事帶回家,熬夜工作。
容朝安常常疑惑著,如此年輕的妹妹這麼拚命地工作,沒有約會,沒有男朋友,沒有自己的生活,究竟是為了取悅父母親,還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滿足對事業的企圖心?
想到容季嬅,容朝安不禁感到一絲心疼。
這些年來,容季嬅已經從一個自我期許甚高的大學生,蛻變成一個更加嚴謹的年輕女企業家,在這段破繭而出的過程里,她也逐漸顯現出各種強迫症的徵兆和癥狀。
她把辦公桌和家中的個人書桌收拾得像傢具店裡擺設的樣品,所有的紙張必須像堆磚塊一樣整齊,所有的筆必須按照顏色和長度依序排列,如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某份想要的文件,那就表示若那天晚上沒有找出來,她就不可能安睡了。
這樣的生活值得嗎?這樣的犠牲值得嗎?
容朝安想到邢家父子三人為了「防恐特煞」和東方A所作的犠牲,心中也同樣縈繞著這個問題。
對於家人,容朝安最放不下心的是弟弟容朝平。
他突然又憶起今晚和楚綺瑗在車上的談話,他們談到關於「秘密」的話題。
有一天,當他和楚綺瑗交往到某個程度之後,他一定會找個時間把爸媽和弟妹介紹給楚綺瑗認識,但是,他一直擔憂著一件事,弟弟會變成他瞞著楚綺瑗的一個秘密嗎?
而他暗中對弟弟的縱容,又如何在不引發任何道德批判的前題下,攤開在楚綺瑗和她的父母面前?
容朝安只簡短地和容季嬅在書房裡聊了兩句,然後容季嬅便繼續熬夜工作,接著,容朝安快步踱向容朝平的房間。
「朝平?朝平?你開一下門好嗎?」
從門縫下,容朝安看見房裡的燈光在他敲門輕喚之後,立即被關上。
他有耐心且平穩地繼續敲門。
「朝平,我知道你還沒睡,你開一下門好嗎?-」
幾分鐘后,房裡的容朝平把門鏈拉開來,然後又打開了兩道他自己加上的防盜栓,最後,他只把門拉開一條縫,讓容朝安自己推門而入。
容朝安一推開門,闐暗的房中,一股濃濃的化學性煙味首先撲鼻而來,夾雜著汗臭和臟衣物堆積過久的霉味。
他微微皺眉,伸出手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
燈光一亮,眼前所呈現的景象只能用「劫後餘生」來形容,整個房間像被竊賊翻箱倒櫃過那般。
容朝平的神智顯得不太清楚,低聲吼道:「關門,如果你不想讓爸媽看見的話!」
容朝安把身後的房門帶上,極力想認出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弟弟。
容朝平的一頭亂髮半覆在他異常皙白的額頭和臉頰上,他那與容朝安像極了的濃密劍眉十分凌亂,無神的兩眼空洞深陷,突出的顴骨更加顯現出他臉龐的瘦削。
他瘦骨如柴,肋骨明顯的蒼白上身並沒有穿衣服,打著赤腳的雙腿上只松垮垮地穿了一件髒兮兮的牛仔褲。
容朝安實在不忍心再看著弟弟狼狽頹廢的模樣,忍住卡在喉間的一陣哽咽,半帶斥責地低問:「你又吸毒了?」
「不夠,哥,永遠不夠!」容朝平煩躁地在偌大的房間內踱來踱去,就像一頭即將大發雷霆的野獸。「我全翻了一遍,我找不到錢,找不到我的提款卡,連我皮夾里的信用卡都被媽收走了!他們是要我死嗎?」
容朝安作勢要走近弟弟,卻被他一手揮開。
「朝平,冷靜下來!也許忍一忍就過了……」
容朝平突然顯得百般痛苦,扭曲著臉訕笑起來。
「過了?怎麼過?這種日子教我怎麼過!」
才說完話,容朝平突然彎身用兩手抱住他皮包骨的腹部,他的臉上現出痙攣的痛苦,接著整個人跪坐在地板上,一陣又一陣地乾嘔,但是除了一些黏稠的液體,他空空的胃裡根本吐不出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