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子
姜鸞有些尷尬,手裡的蜜餞收也不是,遞也不是。
空氣里的浮塵在陽光下飄飛著,晏承淮看著姜鸞耳根微紅,手足無措的坐著,嘴角竟情不自禁的微微翹了起來。
原來十三歲的阿鸞,也有這樣害羞的時候啊。
晏承淮的唇角掛著藏不住的笑意,他抬起手,從姜鸞的手裡拿過蜜餞,然後放進了嘴裡。
蜜餞是用糖和蜂蜜腌制而成,摸在手上微有黏膩之感,但是入口即軟,竟是和他的心情一樣甜。
姜鸞見世子吃了蜜餞,連忙捧起葯碗端了過去。
晏承淮將葯碗接過,把碗里的湯藥盡數喝了,忍不住又抵唇輕咳了兩聲。葯確實有些苦,前世喝了那麼多,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可卻忘了,自己回到了六年前,現在的這具身子並不習慣。
將空碗遞給身側的冬硯,晏承淮想要伸手去擦嘴角沾著的葯漬,眼前一晃,姜鸞已經將先前的那塊帕子再次遞了過來。
一遞,一接。晏承淮和姜鸞一句交流也無,彼此間的默契卻猶如天成。
「阿……咳咳。」晏承淮淺咳了兩聲,伸手讓冬硯扶著他坐起身子,不動聲色的掩飾自己的口誤,「今日謝謝你了,三妹妹。
「不,不用,不用謝我。」姜鸞連忙起身,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對上晏承淮的視線,就會如此的慌亂。
「冬硯,給表小姐端張凳子。」晏承淮的聲音嘶啞,雖然不復清越,卻依舊溫和平靜。
姜鸞緩緩坐下,垂著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世子說話。她不敢抬頭,她怕一抬頭,就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翻湧的情緒。
他是那麼敏感的人,落水的事情一定已經覺察到不對。此刻自己若是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怕是也會引得他往姑母身上去想。
姜霽蘭和世子,註定勢不兩立。
可她不想就這麼……讓自己和晏承淮生了嫌隙。
「三妹妹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晏承淮似是無意的笑道。
姜鸞微微一驚,下意識的抬頭,兩道清澈的視線一下子相接在一起。
清亮的眸子,讓她莫名覺著有些口乾舌燥。姜鸞的目光躲閃開來,抿了抿唇,想要開口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良久才啟唇輕聲道:「世子,我該回去了。」
「天色不早,我也不留客了。今日怠慢了三妹妹,來日一定好好請罪。」晏承淮的聲音帶著歉意,他的身上披著一件素凈的青衣,袖短,堪堪覆住他的手背,將那雙指節修長而又白凈的手,全部露在了外面。
姜鸞搖頭,然後微微垂眸,視線從晏承淮的手指上滑過。
握住那隻手會是什麼感覺,她是知道的。可這也就是她唯一知道的事情了。
她必須離開了。不然,她會一直貪婪的嗅著這裡的氣息,貪戀的看著……如今才十七歲的,世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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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鸞覺得自己幾乎是從竹苑落荒而逃。
因為她的心在亂。
她明白自己其實很想留在竹苑,可若是再待下去,真怕自己控制不出,說出一些不該說的。
「姑娘,那蜜餞不是說帶回去給鶴哥兒嗎?怎麼現下全拿給世子了?」紅芍先前就存著疑惑,現下終於出了竹苑,忍不住開口問道。被綠棠狠狠一拽衣袖,這才覺著不對,連忙捂住了嘴。
姜鸞回頭看了紅芍一眼,微微嘆了口氣,這丫頭跟在自己身邊幾年,竟養得比自己還要天真。
剛想開口讓綠棠平日里多提點紅芍幾句,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是定國公府那干庶女們的爭吵。
姜鸞微微蹙眉,她是不想卷進這些紛爭里去的,哪想剛準備邁步離開,便看到了一道粉色而瘦弱的身影被推搡在地。
「阿沁?」姜鸞面色一沉,快步走上前去。
晏敏沁在定國公府排行第五,她的生母本是前國公夫人身邊的侍女春蘭,後來被國公爺看上,開臉收房,生下阿沁才抬了姨娘。
春蘭成了姨娘,並沒有恃寵而驕,反倒是一心侍候舊主。
世子自幼喪母,全靠著她一手帶大。前世晏承淮因著這事兒,對著阿沁也多有照拂。
可是今世這個時候世子尚未出仕,現在這定國公府的後院,還是姜霽蘭的天下,怎麼可能容得下偏幫晏承淮,與她作對的蘭姨娘母女。
下人們都知道見風使舵,更別提這干在姜霽蘭手底討生活的庶女們了,無論是上族學,還是出遊會客,阿沁都是被庶姐們排擠的對象。
「阿湘,阿淇,你們倆就是這麼當姐姐的?」姜鸞嘴角掛著冷笑,一邊將地上的阿沁扶起來,一邊抬首冷冷的看著面前的孿生姐妹。
穿著紫色錦衫的是晏敏湘,自從上面的兩個庶姐出嫁,她這個排行第三的便成了定國公府里最得寵的姑娘。
可再怎樣得寵,她也知道,自己在嫡母心裡,連表姑娘的腳趾頭都比不上。
見晏敏湘立在那裡不說話,一旁的晏敏淇急了,「三姐姐,是這丫頭自己不懂事,打翻硯台弄髒了我的衣裳,湘姐姐才替我教訓她的。」
姜鸞轉頭向身後的阿沁看去,小小的一張臉上,髒兮兮一片。
「鸞姐姐,我,我……」阿沁眼裡淚水在打轉兒,她想要伸手去扯姜鸞的衣袖,卻看到自己手掌上也沾著墨汁,一下子縮了回去,生怕弄髒了姜鸞的衣服。
姜鸞眉頭不禁皺了皺,晏敏淇瞧見這幕,面上的神情立馬變得得意起來。
果然三姐姐也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豈料姜鸞開口,斥責卻是對準了她和晏敏湘,「從學院到定國公府,你們倆就看著她這個樣子回來?」
「是她自己弄的,不干我事……」晏敏淇試圖解釋,卻被姜鸞冷冷打斷。
「虧得你們日日去學院念書,這詩書禮儀,你們都念到哪裡去了?」姜鸞冷笑一聲,拂袖間已然帶了寒意,「還是你們以為,外人見到這個樣子的阿沁,只會笑她一個?」
晏敏湘唇角一顫,晏敏淇更是驚得目瞪口呆。
姜鸞目光裡帶了冷厲,「如果是我,會笑阿沁的姐妹,笑她們目光短淺,笑她們心胸狹隘,只知道阿諛奉迎,得意忘形。」
「三……三姐姐!」晏敏湘猛地反應過來,連忙拉住姜鸞的衣袖。
姜鸞卻不欲再與她們多話,避開晏敏湘的觸碰,轉身捉住阿沁的小手,將她拖到水池邊將臉手清洗乾淨。
墨點重新化開,將清水染成烏濁。姜鸞身上不復先前的冷意,從袖子里抽出手帕,蹲下來替阿沁將臉上的墨印擦拭乾凈。
阿沁一邊乖巧的站著,一邊偷偷嗅著姜鸞發間的清雅香氣,「鸞姐姐香香的,真好聞。」
姜鸞不禁笑了,「我身上哪兒有什麼香氣。」
阿沁一聽急了,以為姜鸞不肯信她,連忙急切地解釋:「是真的!湘姐姐和淇姐姐身上也有香味,但是一點都不好聞!只有鸞姐姐身上的最好聞!比芙蓉池開的蓮花還要好聞!」
一提到芙蓉池,姜鸞的動作頓時一僵,連帶著肩膀都在微微顫抖。沉塘時的絕望歷歷在目,她只顧防著姜鶯,卻不知嫡親的姑母也如此狠毒。
一碗葯,一箭雙鵰。
自己被誣和人私通,被家族捨棄沉塘。身份,地位,所有的一切都被李代桃僵給了姜鶯。
而那個人……那個人……就因為有著滔天的權勢,反成了被自己勾引的受害方。姑母更是拿捏著這事,與其狼狽為奸,替晏承江奪得世子之位。
姜鸞閉了閉眼,手指一點點捏緊,良久才平穩了氣息,緩緩睜開眼睛,「阿沁,如果下次再有人欺負你,你該怎麼做?」
「找……找姨娘。」阿沁垂著頭,絞著手帕,小聲的說道。
「那若是姨娘不在呢,就好像今天,如果鸞姐姐也不在這裡,你該怎麼做?」姜鸞的聲音溫軟,像是春風拂過綠柳,江水漫過草堤。
「我……我……」阿沁翻來覆去的扭著手裡的帕子,咬著唇,聲音有些委屈,「我不知道。」
「不知道沒有關係。」姜鸞摸了摸阿沁的頭髮,溫和的笑著,「不過阿沁,你要記著今日鸞姐姐說的話。」
「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但是人若犯你……」姜鸞頓了頓,她的聲音依舊溫婉,卻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和認真,讓阿沁的背脊不由自主的一凜。
「你,必當加倍還之。」
這些話,姜鸞是在對阿沁說,更是在對自己說。那些屈辱的回憶,姜鸞並不會將它們從腦海里剝去。
相反,她會一件一件牢牢的記著,記著姜霽蘭和姜鶯對她所做的一切,記得她們帶給她的每一份傷害。
然後,變本加厲的還給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