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疾病誤診1
這些年來,他們最緬懷的,就是石獅島的那段生活。
石獅島的海,石獅島的風,石獅島上的甜蜜與溫馨。
他試圖用他們之間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對小離做最後的挽留。
大概是從前在一起生活久了的緣故,她居然立刻感應到,他要帶她去石獅島。
「我不跟你走。」她漸漸對他有了怒氣,「我不想和你一起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
舊日里的時光落幕,新的太陽照耀萬物,一切不復當初。
「如果你不喜歡永州,我們回石獅島生活。」
他努力想挽留住最後一點希望。
如果當初沒有離開石獅島,就不會有日後的一次次分離,平靜的生活,是他親手打破。
小離的心,被石獅島的海浪沖刷過千百遍,過往的一切痕迹,被細細地埋進沙灘里,表面平坦光滑。
「忘記過去吧,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往事。」她的目光清冷而理智,再也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孩子,「你忘記,我也忘記,我們全部忘記。就是那一點一滴的過去,令我這些年來活得痛苦,我死過一次又一次,才終於將過往全部埋葬。如果你是我,你願意拿刀隔開鮮血淋漓的過往,再重蹈覆轍一次嗎?我像戒毒一樣戒掉的過去,我為什麼還要回頭承受?」
他的逼問令她連立錐之地都沒有。
「我……我讓你非常痛苦嗎?」
無論痛苦與否,小離都不想再提。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娓娓地說:「十一哥,你就當從前的韓小離死了吧。你不是說你心目中的韓小離死在十七歲嗎?那就讓她死在十七歲。十七歲的韓小離,你會懷念她,我也會懷念她,但她畢竟是死去的人,她不會再出現在你的世界里。」
小離走後,程易如同是死掉之人。
他整個人沉重地坐下,如果韓小離死在十七歲,那麼他也不再擁有將來。
失去小離,將來的程易,如若還活著,也是個喘息著的行屍走肉。
他的韓小離,不能死,也沒有死。
他既無法承受,也無法承認。
彷彿有人在耳邊呼喚他,過了許久,他才恢復意識,緩緩抬起頭。
呼喚他的人是樂山,他許久沒有見過樂山了。
「你怎麼沒有去跟她?」他突然站起來,第一反應是不能再跟丟小離的人。
樂山道:「我知道韓小姐將去什麼地方,我一會兒再跟她。」
「你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
悲傷是茫茫濃霧,他努力從濃霧的世界里,尋找一條出路。
努力支撐的的程易,令樂山心疼。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十一哥這幾年過得是什麼日子。
程易最近一直高燒不退,但因為種種事體棘手,他幾乎沒有時間治療。
樂山見他幾乎站立不穩,急忙扶著他,簡短地回答:「姜少爺病情嚴重。」
程易不必他扶,自己站定了問:「什麼病情嚴重?他住院不是因為皮肉傷嗎?」
樂山回答:「不是皮肉傷,是舊病複發,心臟出了問題,極有可能性命不保。」
程易一時之間無法相信。
「你別胡說。」
樂山面色沉沉:「沒有胡說,今天韓小姐和姜少爺吵了一架,我還在病房外聽了幾聲。」
「他們因為什麼爭吵?」
樂山的心情是複雜的。
「姜少爺堅持毀掉婚約,韓小姐不肯。後來姜少爺逼韓小姐嫁給……嫁給十一哥你,否則他就不肯繼續接受治療。」
樂山的心情都是複雜的,程易的心情就更為複雜,他總算明白小離今日為何出現。
不知是高燒的緣故,還是心理的緣故,他的頭開始一陣一陣刺痛。
他坐下來,雙手按著頭,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始終無法相信。
他再問樂山一遍:「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樂山頷首,關切地問:「十一哥,你的臉色很不好,你不舒服嗎?」
小離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姜南澤的病情上,她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樂山注意到。
樂山的手都快落到程易的額頭上,程易先一步出手打開他。
「我沒事。」他問,「是誰在給他做治療?」
「是蔡醫生。」
蔡醫生是永州最好的心臟醫生,經他手的病人,病勢多屬危重。
如今蔡醫生親自替南澤診治,南澤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的頭更疼了,揮揮手對樂山說:「你先去跟她,一步都不要離開。」
樂山走後,他又喚石久進來,讓他去發一封電報,請廣南的幾位名醫火速趕至永州。
死亡,近在咫尺。
在爾虞我詐的鬥爭中,程易能夠活到今日,說明他一直都是生死場里的獲勝者。
這一次,他感受到死亡的可怕,因為死亡,發生在他關心的人身上。
他支撐著沉重的身體回到卧室,他的頭疼到了極點,疼得他幾乎要暈過去。
他躺在床上,一隻手不知不覺摸到身畔的枕頭下。
小離的枕頭下面藏著一包零食,他取出來,剝開一塊糖,在嘴巴里慢慢化開。
明明是甜滋滋的味道,吃到嘴巴里,卻是苦的。
他永遠不會忘記,嘴巴里的糖到底有多苦。
苦澀的味道,讓他再也支撐不住。
他病倒了,一病就是半個多月。
半個多月中,大部分時間他都昏昏沉沉。
他做了許多的夢,夢到小時候母親抱著他坐搖椅,夢到母親的血染滿湖泊,夢到他將小離帶回家中,夢到風雨飄搖中的石獅島。
除了過去,他還夢到將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花園裡的長椅上,有個調皮的小男孩跑過來,讓他幫自己吹一個氣球。
氣球吹鼓綁好,他將氣球還給小男孩的時候,才發現小男孩長著一張和自己酷似的臉。
他問小男孩:「你是誰?」
他才問完,小男孩就撲到他懷裡,咯咯笑著,笑夠了,回頭對從遠處走過來的小離喊:「爸爸是個大傻瓜。」
小離將孩子從他懷裡拎走,扔到一旁的草地上,草地上還有隻狗。
小離對孩子說:「爸爸生病了,你自己和梅花玩。」
氣球從小男孩的手中溜走,緩緩升上天空。
天空是澄透的水晶藍,一個驚雷閃過,就碎了。
他從夢中醒來,枕頭是冰涼的。
昏睡前的那包糖還散亂在他枕邊,他將糖塊一一收進紙包,折好,重新放回小離枕下。
他一直在等,等有一天,小離發現他在她枕頭下藏了一包糖。
這一天,怕是永遠不會有了。
可他還是會等。
他在病中時,傳來姜南澤的消息。
姜南澤沒有接受廣南幾位名醫的診治,而蔡醫生表示姜南澤所謂的舊病複發,是由於儀器損壞,產生的誤診。
程易聽到好消息后,自己的身體也逐漸痊癒。
幾日之後,姜南澤出院,程易接到小姨媽的電話。
小姨媽將南澤接回宋家照料,她在電話里說南澤想見他一面。
從前的程易,鮮少踏入宋家的大門,但是這一次南澤要見他,他來了。
認真算起來,他和南澤竟有幾年未曾謀面。
宋荇之在樓下的小客廳等程易,小客廳里凌亂地擺放著一些婚禮的用品。
大紅色素,在陽光下泛著光,格外刺目。
程易刻意避開,看都不願看到。
宋荇之見到程易時,不免大吃一驚。
「幾日不見,你怎麼瘦了許多?」
程易沒有提生病之事,他淡淡地說:「最近有些忙碌。」
宋荇之道:「你年紀也不小,也該學會保重自己的身體,凡事不要過於操心。」
程易說是,問宋荇之姜南澤在何處。
宋荇之指了指樓上。
「他一直在等你。」
「我上去見他。」
他往狹窄的樓梯口走,不妨宋荇之伸手攔住他。
宋荇之嘆息一聲,道:「南澤生病的這些時日,我想通了。」
「想通什麼?」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你是個心思轉動最快的孩子,我想通什麼,你自然明白。」宋荇之道,「怎樣不是過一生?但凡人能健健康康,平安如意,無論他娶誰,都不重要。你做兄長的,看在他飽受折磨的份上,就高抬貴手,不要再逼他。」
程易不說話。
他回憶起那塊糖的苦,那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味道。
宋荇之道:「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那畢竟是他們自己的決定。依你今時今日的身價地位,想要什麼樣的女孩子還不是唾手可得?你何必非不放過韓小離?南澤是你的弟弟,為了韓小離,難道你從此就割捨下這個親人,再不相認嗎?」
程易還是沒有說話,在他遇到小離之前,最關心他的人就是小姨媽,儘管那時的小姨媽,就已偏愛姜南澤。
比起生活在陰暗中的他,生活在陽光下的姜南澤,是值得任何人偏愛的。
當初他讓南澤去做卧底,小姨媽就怪怨過他許久。
被小姨媽怪怨的日子,他靠小離的支撐度過。
他喜歡在夜晚歸家時,看到小離欣喜等待的目光,儘管她站在門后等待,只是為了嚇他一嚇。
那個時候,他是眾人眼中的惡人,也是小離眼中惡人。
因為逼她背書,害她罰站,她常常在白色的牆壁上寫上他的名字。
可是哪怕她當他是惡人,哪怕她氣呼呼不理他,哪怕她發惡狠狠咬他一口,他也喜歡。
因為有她存在,他就不會感到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