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辨別真假1
蘇老爺見太太這副情形,也不由得在心裡嘆息。
他知太太與女兒重逢,內心既愧疚又小心,因此動輒失落傷心。
小離見蘇太太難過,心裡十分過意不去,忙小聲道:「那蜜汁藕看樣子很好吃,一片我不夠吃。」
蘇太太喜笑顏開,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格外喜歡這一道。」
說話間也不用筷子夾,直接將整盤的蜜汁藕挪到小離面前,母愛泛濫地說:「喜歡吃就多吃一點。」
小離只得硬著頭皮吃那一整盤蜜汁藕。
蘇太太心滿意足地看著小離,倏又忙不迭地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頭:「去告訴廚房,多做幾盤蜜汁藕備著。」
小離以前跟宋媽在廚房裡混的時候,知道做一道蜜汁藕要好花幾個小時,若廚師從現在開始做起,少說也得熬到半夜,就連忙說「不用不用,這些就夠」。
說了也沒無法改變結局,蘇太太道:\"你儘管吃你的,不必理其它。\"
蘇老爺見太太熱情地飯都不吃一口,多少說她一句。
「麗君,你也吃一點東西再管女兒,好不好?」
蘇太太不耐煩道:「我吃飽了。」
蘇老爺問:「你吃過飯嗎?」
「我沒有吃過嗎?」她低頭見自己的碗碟空空白白,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吃過,「吃沒吃我都飽了。」
蘇老爺讓丫頭給她盛一碗薏米粥。
「你不吃飯,也至少喝碗粥,不然一會兒怎麼吃藥。」
「你煩我做什麼,去吃你自己的飯。」
蘇老爺見她說話的過程中眼睛就沒離開過女兒,想到眼前這一女兒未必就是貨真價實,心裡格外難過。
小離聽蘇老爺說起,才意識到蘇太太還沒吃東西,因此也加入勸阻行列。
「您還是多少喝一點吧,晚上餓了會睡不下的。」
蘇太太眼裡頓時蒙起一層水霧,記得才送她走的時候,她才枕頭大小一點點。大概已經預測到不幸的命運,所以從早到晚一味哭鬧,哭的她心裡焦躁難安。那時她被孩子哭的不耐煩,還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
那最後一巴掌,拍在女兒軟軟的身子上,卻也就此拍在她心裡,整整十六年。
從此以後,連哭聲她也再聽不到。
小離的話比聖旨還管用,蘇太太拿起調羹接過碗,眼淚只往粥里墜落。小離原本還打算替她夾還小粥的配菜,見此情形,生怕她又哭的泣不成聲,哪還敢輕舉妄動,簡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吃過飯不久,蘇太太便安排小離休息。
小離新到蘇家,以為一時之間僅能住客房,卻沒想到蘇家自始至終都備有蘇恬的房間。
蘇太太說蘇恬的房間每天按時打掃,按時開窗關窗、開燈關燈,房間內的東西過一段時間就會更換。朋友家同齡女孩們的房間如何擺設,蘇恬的房間就如何擺設;朋友家女孩們書讀到幾年級,蘇恬書桌上的書就是幾年級;朋友家女孩們穿什麼樣式的衣服,蘇恬的衣櫃里就擺什麼樣式——蘇太太用自己的努力,偽裝出蘇恬活在蘇家的形景。
這樣的母親,實在可憐。
蘇太太撫摸著房間里的東西感慨,今天終於用到,她就知道總有一日會用到。
以後這些物品再不是死物,它們被女兒利用起來,全都是鮮活的,而她整個人,也是死而復生的了。
窗外夜色凄迷。
小離躺在床上,遙望著窗外皎潔明亮的圓月。
這樣大而圓的月亮,上次望見,猶然是在石獅島。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有一兩月。
未免觸景傷情,她將腦袋埋進被子里。
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找到十一哥,皇天不負苦心人,為了十一哥,她已經挖空所有心思。
與十一哥收留她那次相比,這一次的繁華富貴不是夢,而是她精心策劃的一場騙局。
像她這樣一個騙子,欺騙人家父母感情,縱然天打雷劈也不夠。
但是與日日夜夜的思念擔憂相比,她就不怕天打雷劈。
既來之則安之,她預備就此睡下。橋洞都睡得,難道還睡不得溫柔富貴之處嗎?若是明天頂著疲乏出現,才要惹萬分精明的蘇老爺疑心呢。
正睡的沉,忽然落起雨來,天空電閃雷鳴。
電閃雷鳴下的大海波濤洶湧,小離置身船中,船身搖晃扭擺,無一刻安穩。
白亮的閃電在頭頂猙獰撕裂夜空,海面明晰如白晝,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十一哥負傷落水。而這一次,她撲過去,卻無法躍下船,唯有在船上望著深不見底的海面,一遍遍地呼喊十一哥。
「十一哥……十一哥……」
她從睡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黑暗的房間在轉瞬間變得明亮,她尚且迷濛的雙眼被頭頂的水晶燈刺得發疼。
開燈者是蘇太太,原來自己僅僅是做了一場噩夢。
她蜷縮起身體,將額頭抵在膝蓋,雙手抱著發疼的頭。
蘇太太替她攏了攏被汗水濕透的發,拍著她的後背,憐惜而慈愛地問她:「好孩子,做惡夢了是不是?」
小離輕輕地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
她人醒來,心情猶是夢中,船上那番情急,那番傷心難過,就彷彿她真的經歷過一場生死一般。
蘇太太滿心的不舍。
「可憐的孩子,你放心,你已經回到家,回到媽媽的懷抱里,媽媽再也不可能讓人傷害你一分一毫。」
小離沒有敢點頭,因為蘇太太的承諾屬於她的女兒蘇恬,而非屬於韓小離。
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今日接受的越多,將來償還的就越多,這道理她再清楚不過。
蘇太太見她不點頭也不說話,當下著了急。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真嚇住了?哎呀,怪我,這房間雖然日日有人進來,可自建起從未有人住過,你乍然住進來,怕是撞上不好的東西,是以才做起噩夢。」
小離生怕蘇太太又要給她換房間,忙道:「我沒有被嚇住,我頭有一點點疼而已,小毛病。」
話一出口,小離立即後悔,聽說這樣的大戶人家,家裡是養著一群醫生的。她擔心蘇太太又會對她簡單的病情做出激烈反應,在三更半夜喊一群醫生過來給她診治。
她知道自己來路不正,本就心虛,而整個蘇家,除蘇太太外,其餘人等並不確信她就是真正的蘇小姐。
她初來乍到,根基不穩,蘇太太若再這樣折騰一番,她就更不好做人。
果然蘇太太急切起來。
「傻孩子,頭疼哪裡是小毛病,你們小孩子,身體上的毛病從不放進眼睛里,卻不曉得到了我這般年紀,再想要個健健康康的身體,難如登天。你等著,我這就讓人……」
小離見她伸手要掀鈴,急忙攔住。
「就算看病也等明天吧,我估計是昨晚受了涼,所以今天才有些疼,真不是大病。更何況現在吵嚷起來,莫說別人難過,我自己今夜也莫想再睡安穩,連明天一天都會無精打采。」
蘇太太自是了解不能安眠的苦楚,因此心裡儘管焦急,卻並不再勸她。
她關掉白亮的頂燈,僅亮床頭一盞幽幽的小燈,然後扶著她躺下,為她蓋上被子,再輕拍著她,讓她好好安睡。
她發現自己對女兒,完全還是小時候哄著的招數,哄著哄著,居然差點要唱一支搖籃曲。
她不禁搖頭一笑,女兒已經長到一十六歲,顯然那些哄小孩子的招數,已經不適合她。
她想著想著,不由苦笑,但苦笑很快轉為甜蜜。
到底是回來了!
小離側躺著,發現蘇太太的眼睛發紅。
「你又哭了嗎?」
蘇太太忙說自己不哭,她今日哭的次數太多,生怕哭煩了女兒,不喜歡她。
小離拉著她的手,她不會嫌蘇太太煩,她是覺得她太可憐。
「你別哭了,我不會離開你的。」
蘇太太聽了這一句,心裡才真正落下一塊巨石。眼角有淚,也急忙別過頭,用帕子拭去,生怕再被女兒看到。
小離知道自己的不會離開是在說謊,就像十一哥曾經對她說的那句「我不會離開你」,也是在撒謊。
她既不是蘇太太與蘇老爺的女兒,遲早有一日是要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不過蘇太太若知道她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到時候就是恨她,一定不至於為她傷心。
她在心裡默默感嘆,這世上有迫不得已丟掉孩子的父母,有利欲熏心而丟掉孩子的父母,有不負責任丟掉孩子的父母……做父母的人,倘若一心要丟掉孩子,又何必送他們來到這個人世間呢?
丟棄之後,生死難明,除了那無心無肺的人,難道自己一生會格外快活?
蘇太太是迫不得已丟掉孩子的母親,與其他父母相比,她和蘇老爺算是頂可憐的人。
小離想,如果自己真的是蘇恬,一定會原諒父母,畢竟當初的迫不得已,是為保住女兒的性命。
她握了握蘇太太的手,到底是個可憐的母親,倘若能夠令她開心,多說幾句好聽的話又何妨呢。
因此她笑著再說一遍:「我真的不會離開你,你回去歇息吧,等明天我再陪你。」
多年之後苦盡甘來,蘇太太也甜蜜地笑著,
「等你睡著了,我就回,你快睡吧,別管我。女孩子,熬紅眼睛就不漂亮了。」
小離知道自己不睡,蘇太太是不會離開,因此也不再勸,自行閉上眼睛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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