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柳暗花明
第五十四章柳暗花明
刑懷栩之後又去過蓮湖心亭的茶室,那是清晨,夏陽雖起,湖上迴廊還透著早露的微寒,她卻在封閉的茶室內見到蜷縮宿醉的夏薔。
酒氣纏著濃郁的熏香撲鼻而來,經過一整夜發酵,熏得刑懷栩頭暈眼花,她掩住口鼻往窗下貴妃榻看,便看見披頭散髮趴在榻上的夏薔。
「你……」夏薔也看見刑懷栩,她捂著亂糟糟的腦袋想往榻下爬,腳下不慎栽倒,竟撲通跪倒在地。
膝蓋落地時慘烈的碰撞響讓刑懷栩下意識後退一步。
夏薔疼得坐倒,一手摁太陽穴,一手揉膝蓋,她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微仰的臉上妝容盡花,像個落魄的丑角,「水……給我點……水……」
茶桌上只有隔夜的涼茶,刑懷栩倒了一杯,俯身遞給夏薔。
夏薔咕嚕喝光杯里的水,覺得不解渴,又自己爬向茶桌,找著茶壺,對著壺口一氣猛灌。
刑懷栩盯著她,從始至終面無表情。
夏薔直到喝光壺裡最後一滴茶水,才意猶未盡放下茶壺,她在地上坐了會兒,驀地聳動肩膀,低低笑了起來。
刑懷栩終於開口,「你之所以事先私下找我商量,是因為你早已知道刑真櫟不會放過刑鑾治嗎?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以為我為了尤弼然,一定會確保刑鑾治平安?」
夏薔撫開亂髮,露出蒼白的臉,嘲笑道:「我還以為你確實有些本事,結果你不也被我兒子擺了一道嗎?」
「至少我得到我想要的。」刑懷栩說:「你卻失去你想保護的。」
夏薔冷笑兩聲,沒有說話。
刑懷栩問:「刑鑾治會被判多久?」
夏薔悶頭笑,笑聲像拉鋸在鐵板上的鈍斧,「……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出來了。」
刑懷栩想起刑真櫟站在陽光下淡淡微笑的模樣,生平頭一次真心認同夏薔的想法——刑鑾治回不來了。
「最早把他當成棋子的人是你,等他成了別人的棄子,你卻開始捨不得了。」刑懷栩搖頭:「作為丈夫和男人,我爸爸雖然可以為了家族利益忍他一時,但等到對方無利可圖的時候,他怎麼可能不報仇?他在感情上再懦弱,也有冷酷決絕的時候,至於真櫟……他是真的不知道你和三叔的事嗎?」
夏薔垂下腦袋,呵呵冷笑。
刑懷栩明白道:「是了,他能忍十多年,自然也能恨十多年,積攢的這些年怨氣一旦爆發,連你這個始作俑者都抵擋不住。」她看向夏薔,聲音明明輕飄飄浮在半空中,聽在對方耳朵里,卻像鉛球砸在心口上,落下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你這算不算引火**?」
夏薔虛捂著胸口,低頭只是笑,她的笑聲由高入低,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嘶啞,直至悶悶張嘴,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刑懷栩想起上回在這間茶室里,夏薔說刑鑾治是她熬過刑園漫長歲月的一點支撐,如今這點支撐坍圮了,她儼然搖搖欲墜,就快站不住。
良久之後,夏薔朝刑懷栩冷笑,「你以為刑鑾治的事是你贏了嗎?」
刑懷栩搖頭。
這整件事環環相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企圖,每個人都在推波助瀾,一齣戲演下來,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加害者?誰又是真正的被害者?是尤弼然還是刑懷栩,還是刑鑾治?
窗外的蓮在漸冷的風裡悄悄枯萎,盡剩下滿湖殘荷,刑懷栩只望了一眼,便毫不留戀轉身。
「刑懷栩!」夏薔卻靠前抓住她的手腕,「你和我要斗到什麼時候?如果我現在認輸,我現在向你道歉……」
「沒有如果。」刑懷栩低聲回應,「人死了,就再沒有如果。」
夏薔臉色煞白,萎頓在地,「那……你要什麼?」
「我不要什麼,我只想把你給的東西還給你。」刑懷栩平靜道:「還記得你以前和我說過的話嗎?」
夏薔搖頭。
刑懷栩側頭看她,「你說,你要我媽媽備受折磨得活,再凄慘得死。你說你要我這一生一無所有,所有我想要的,都終將毀滅,所有我厭惡的,都會如影隨形。」
夏薔瞪大眼,記憶里的那個雨天,是她和刑真櫟把痛苦憤怒的刑懷栩推下樓梯。
刑懷栩的額頭上,至今留著疤。
推開夏薔的手,刑懷栩撫了撫衣擺,徑直往茶室紅漆艷艷的木門走,她的手剛剛碰上雕鏤著山茶花圖案的門框,身後夏薔已經站起身,嘶聲怒吼。
「刑懷栩!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刑懷栩沒有回頭,她只是平平靜靜跨出門檻,再順手合上門。
門裡是夏薔將桌上茶盞一股腦掃到地上的聲響,哐哐噹噹,熱鬧慘烈。
習慣了茶室內渾濁的氣息后,室外瀲灧著湖水的明凈空氣讓刑懷栩不由自主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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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尤弼然重獲自由的時候,天氣已經開始轉涼,穿了一夏天的短袖,套上長袖外套時,刑懷栩後知後覺問康誓庭,「秋天來了嗎?」
康誓庭雙手插兜站在車旁,眼裡帶著笑,「再過幾天就是寒露。」
「一年一年,時間過得好快。」刑懷栩在冰涼的車窗上拍了拍,又仰頭去看初秋的晴天,「一眨眼,已經三年了。」
「三年了嗎?」康誓庭笑道:「三年前的秋天,你向我借錢來著。」
刑懷栩斜睨他一眼,「當初我不是非向你借錢不可。」
康誓庭聳肩,無辜笑道:「好吧,是我一定要借錢給你。」
刑懷栩抿唇微笑,「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說吧,報恩的最高境界是什麼?我有的都可以給你。」
康誓庭戳戳她驕傲的肩膀,忍俊不禁,「最高境界就是以身相許,你不用給我都已經得到了。」
刑懷栩被她戳得晃了晃,也在笑。
兩人並肩倚靠在車旁聊天,秋風習習,落葉翩翩,虞泓川把車開到他們邊上時,還未下車便忍不住笑,「你們夫妻站在這兒,遠觀近看,都挺賞心悅目的。」
刑懷栩仰頭看向康誓庭的臉,康誓庭正巧也低頭瞧她,四目相對,一視即笑。
「哎!」虞泓川作手勢讓他們分開,「光天化日,這是要刺激多少單身男女?」
康誓庭直接摟住刑懷栩,得意地昂起下巴。
虞泓川下車時手捧一束鮮艷的紅玫瑰,刑懷栩才注意到他一身筆挺西裝,他本就是溫和儒雅的成熟男人,今天打扮是一副較勁到骨子裡的精細,更襯得整個人英俊挺拔,神采奕奕。
刑懷栩直言不諱地問他,「你是要求婚嗎?」
虞泓川笑了笑,大方道:「求婚在計劃內,但不是今天,今天只是來接她。我希望任何時候她看到我,都是開心滿足的。啊,求婚的事要保密哦。」
康誓庭豎起兩邊大拇指,「很棒。」
有風吹過,看守所外的兩側行道樹嘩嘩作響,刑懷栩正要詢問康誓庭晚餐的安排,前頭拐彎處又駛進一輛車,這車刑懷栩印象深刻——是刑真櫟上回乘坐的黑色賓士。
黑色賓士在距離他們半百的位置停了下來,沒人下車。
虞泓川見刑懷栩眉心微皺,問道:「是誰?」
「刑真櫟。」回答的人是康誓庭,「他怎麼來了?」
聽到刑真櫟的名字,虞泓川的神情也凝重起來,他下意識往看守所大門瞥了一眼,這眼立即被刑懷栩捕捉到,他自己也意識到刑懷栩已經看向他,便沖她笑道:「雖然對她和他的事了解得不是很詳細,但我已經準備好戒指了,所以沒關係的。」
刑懷栩點點頭,下秒繞過他們,面無表情走向賓士車。
虞泓川不解,擔心地也想過去,康誓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等在原地,只自己跟了過去。
如果刑懷栩沒有記錯,這輛黑色賓士是刑園裡最低調的用車,過去幾年連刑嗣枚逛街都不願意搭乘,沒想到刑真櫟回國后居然三番五次用上它,還儼然成了專駕。
刑懷栩輕敲後車窗,車窗無聲落下,露出裡頭正在看文件的刑真櫟,她往前排掃了一眼,在駕駛座上認出那個司機兼保鏢,在副駕駛上認出上回在警察局與自己談話的男人。
「你怎麼來了?」刑懷栩收回視線,專註地盯著刑真櫟。
刑真櫟合上文件夾,側頭笑道:「和故人久別重逢,來見見她也不行嗎?」
刑懷栩癟嘴嘲諷,「故人未必想見你。」
刑真櫟轉回腦袋,輕慢地笑,「那可由不得她。」
刑懷栩的嘴角不可察覺地垂了下。
身後,康誓庭開口笑道:「怎麼,你現在還有餘力和前女友糾纏不清?玩玩小家碧玉也就算了,她現在可是女富豪,還是差點進去的女富豪,你硬往前湊,不怕礙著你未來的姻緣?刑家再往下坡路走,由不得你這四個字可就要送還給你了。」
刑真櫟皺眉,想反駁,不遠處的看守所小門哐當打開,一道清亮的歡呼聲如出籠喜鵲,嘰嘰喳喳鬧入所有人的耳朵。
「我出來啦!喲呼!還是自由好呀!哎呀有花!哈哈哈!老虞同志我好想你啊!」一溜煙跑出看守所的尤弼然穿著件素色棒球服,牛仔褲,運動鞋,高高紮起的馬尾左搖右晃,哪怕被虞泓川抱住,也絲毫不安分地探頭探腦,「哎?栩栩呢?不是說好來接我的嘛?」
虞泓川把玫瑰遞給她,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往賓士車方向看。
尤弼然瞧見車邊站著的刑懷栩和康誓庭,抱著滿懷紅艷艷的玫瑰,不假思索,喜滋滋直撲而去,「栩栩!」
刑懷栩上前一步想攔住她,可尤弼然跑得太快,一股腦衝到了她身前,也衝到了刑真櫟的視線里。
尤弼然沒有化妝,白生生的臉頰在殷紅玫瑰和晴朗日光的烘托下,看在刑懷栩和刑真櫟眼裡,讓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妹頭一回心有靈犀地記起許多年前的夏天。
那間教室,那堵牆,那把火,那場雨。
還有那個犯傻愚蠢的女孩。
尤弼然也看清了車裡的人,她本來就白的臉霎時褪盡血色,整個人無意識地後退一步,碰到了身後的康誓庭。
康誓庭扶住她的肩膀。
刑懷栩看向刑真櫟,對方已經收回視線,看上去若無其事,波瀾不驚。
刑懷栩冷笑,笑自己居然隱隱期待能從刑真櫟臉上看出點名堂來。
尤弼然已經鎮定下來,重新挺直脊樑,「栩栩?」
刑懷栩點頭,拉住她的手,「走吧,咱們回家。」
尤弼然重重點頭,看也不看車裡的男人。
她們一起朝虞泓川走去,待走到近前,尤弼然已經恢復如初,笑嘻嘻挽住他的胳膊,像只撒嬌的貓,磨磨蹭蹭。
虞泓川和尤弼然回到車裡,康誓庭也招呼刑懷栩上車。
臨上車前,刑懷栩回頭望了眼黑色賓士,發現後車窗已經關上,黑亮的玻璃冷冰冰隔絕一切,誰也不知道裡頭的刑真櫟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