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挪威花園
第七十四章挪威花園
鄰居老太提著一籃麵條過來的時候,天色將晚,刑懷栩正收拾了花鋤往回走,小九坐在門口台階上,見到老太太,開心地拍手叫喚,「奶奶!奶奶!」
刑懷栩回頭,招呼道:「您來了。」
老太太姓趙,說是鄰居,兩棟房子間也隔著二十來米的草坡,她從那頭走到這頭,神采奕奕地笑,「栩栩,國內給我送來各種麵條,寬面細面刀削麵蝴蝶面都有,我送你一半。」
刑懷栩忙摘掉手套,迎上去要幫她拎籃子,趙奶奶往後一避,笑吟吟道:「你別忙,我力氣比你大。」她往花圃那兒看,樂道:「你照顧得不錯,今年花期應該會很美。」
刑懷栩微笑,「我不通花藝,都是上網學的,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趙奶奶笑道:「看不出是新手啊。」
刑懷栩拎著花鋤,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住的地方也種了很多花花草草,我見過別人怎麼照顧它們。」
「這些花本來就長在這兒,挪威很多地方都有,」老太太略作思索后笑道:「對,叫做歐石楠,開出的花像一盞盞小風鈴,又嬌弱又可愛,完全看不出是頑強抗寒生命力旺盛的花,倒是和你有點像。」
刑懷栩笑而不語,一手牽著小九,一手扶著老太太往屋裡走。
趙奶奶是老熟人,進門先把竹籃擱到廚房,見案板上有盤正在腌制的牛肉,她低頭聞了下,失笑道:「你腌了多久?」
刑懷栩邊洗手邊說:「一個小時吧,怎麼,不行嗎?」
「看上去不大好吃,你來挪威半年了,花藝長進,廚藝還是老三樣。」老太太聳肩笑道:「別弄了,今晚去我那兒吃飯,我家有餃子。」
小九一聽說有餃子,立即放下他的奶瓶,踉踉蹌蹌撲到趙奶奶身邊,抱著她一條腿不撒手。
刑懷栩見狀,把腌制的牛肉重新塞回冰箱,俯身沖小九張開手,笑道:「走吧,去奶奶家。」
小九哈哈笑,放開老太太的腿,又撲進刑懷栩懷裡。刑懷栩把他抱起來,沖趙奶奶笑,「我們娘兒倆又要去你家蹭飯了。」
老太太高興道:「求之不得!」
趙奶奶的先生姓邱,是個白髮蒼蒼和藹可親的老爺爺,他們夫妻二十年前移民挪威養老,兜兜轉轉,最後在松恩峽灣腹地里的蓋羅小鎮定居下來,周圍沒幾個華人,因此半年前刑懷栩帶著小九剛出現就吸引了老夫妻的注意力。
趙奶奶很喜歡小孩,也是帶小孩的好手,她看出來刑懷栩沒經驗,便三番兩次主動過來幫忙,時間一長,兩家熟識,好廚藝的邱老爺爺也時常邀請她們母子去做客。
小九尤其喜歡邱爺爺煮的麵條,剛進門就哇哇地笑,邊拍掌邊稚嫩地喊爺爺。他剛學會說話便被帶出國,英語挪威語比中文還熟練,幾個中文辭彙翻來倒去地喊,趙奶奶知道是刑懷栩沉默寡言給孩子影響的,便時常給小九講中文故事,繪聲繪色,比每天只出現兩小時的挪威保姆有意思多了。
邱爺爺正在包餃子,聽到他們的聲音出來一看,笑道:「栩栩,你吃韭菜嗎?」
刑懷栩本來是不吃韭菜的,卻點頭道:「我不挑食,什麼都可以吃。」
「那再等等,一會兒就可以下餃子了。」邱爺爺八十好幾的人了,精神矍鑠,身骨硬朗,平日的家務活全不在話下,「栩栩,王堯挺長一段時間沒來了,等他下次來,你是不是又得看病了?」
「最後一個療程了,應該能在冬天來臨前結束。」刑懷栩把長發紮起來,洗了手也想幫忙包餃子,卻笨手笨腳包不住皮。
趙奶奶在廚房的空地上手把手教小九打拳,聽到刑懷栩的話,抬頭看向她,「現在是好很多啦,比剛來的時候,人胖了,臉紅了,精神也棒棒噠。」
小九鸚鵡學舌,噘嘴說:「棒棒噠!」
刑懷栩笑了,輕捏小九臉蛋,在他臉上留下白色的麵粉手印。
「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病,咱們都好好治。」邱爺爺笑道:「栩栩,最近睡得好嗎?晚上還做夢嗎?」
刑懷栩笑著搖頭,「很久沒做夢了。」
小九走過來,抱住刑懷栩的腿,仰頭認真道:「小九保護媽媽!」
「小九還小,在小九長大以前,」邱爺爺用餃子皮捏了只小兔子擱在刑懷栩掌心,「先讓這隻兔子保護媽媽。」
趙奶奶噗嗤一笑,帶小九去二樓書房繼續搭他們的火車軌道。刑懷栩在廚房接連包壞幾個餃子后,不敢再幫倒忙,也上樓去看小九的軌道工程。
自從小九出現后,老兩口的書房就被硬生生改造成兒童樂園,裡頭堆滿五彩繽紛的玩具,其中尤以火車軌道最受小九歡迎,每回過來做客都要嗚嗚嗚發動幾趟小火車。
刑懷栩在地毯上坐著,趙奶奶玩累了,也坐到她身旁,「我這老胳膊老腿,連個兩歲小孩都比不過了。」
刑懷栩給她背後塞了個靠枕,輕聲道:「謝謝你陪小九。」
「我本來就喜歡小孩啊。」趙奶奶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帶過幾個小孩,有侄子有外甥,有男孩有女孩,我很喜歡陪他們玩,再幼稚的遊戲都會覺得有趣。他們也就這個年齡天真無邪,等懂得人情世故了,一個個就該長大了。」
「可是小孩都會長大。」刑懷栩說:「有時候不用花很長時間,他們就能變成大人。」
趙奶奶瞟了她一眼,笑道:「我雖然很喜歡孩子,這輩子卻沒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刑懷栩看向她,略吃驚。
每個月,都會有個女人從國內來蓋羅看望邱爺爺和趙奶奶,刑懷栩知道那是邱爺爺的女兒,卻不知道那不是趙奶奶的孩子。
趙奶奶看出刑懷栩的疑惑,笑道:「那是老邱前妻的女兒。」
刑懷栩啞然。
前妻的女兒,后媽的身份,這些相似的關係讓她恍惚記起過去,她猶豫不決,半晌悄聲問:「你和她關係好嗎?」
這個問題出口便叫她羞愧,那女兒年紀也大,每個月都千里迢迢探望父母,和趙奶奶也是其樂融融,誰都看得出他們一家三口關係親密,感情甚篤。
這個世界上,並非所有前妻的女兒都是辛迪瑞拉,也不是所有后媽都會給孩子吃毒蘋果。
她笑自己的無知膚淺和心胸狹隘,也笑自己曾經的現實人生。
「我沒比她大幾歲,也不像媽媽,但我和她相處得很好。」趙奶奶說:「也幸好她長大了,否則我和她爸爸滿世界亂走,居無定所,一定放心不下她。你看你,即使出國治病療養,不也帶著小九嗎?」
刑懷栩看向追著火車嘟嘟跑的小九,「我……其實猶豫過要不要帶他走。」
「為什麼?」趙奶奶問她。
「我不確定自己當時的狀態適不適合養育一個嬰兒。」刑懷栩說:「我媽媽很早以前和我說過,將來我會有自己的孩子,人生無常,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神就會向你問好,在那之前,千萬不要離開我的孩子,任何時候都要和他在一起,讓他知道我愛他。」
不要因為任何理由,拋棄你的孩子——這是許珊杉臨終前教給刑懷栩的。
「你很愛他。」趙奶奶握住刑懷栩的手。
刑懷栩輕笑搖頭,「不僅僅是愛他才帶他走。」
她的笑有些嘲諷,趙奶奶疑惑地等待下文,卻沒等到刑懷栩的解釋。
當刑懷栩沉默,趙奶奶就知道這個話題該結束了,於是她說:「再過一陣子,挪威的冬天就要來了。這裡的冬天長達六個月,到時候大雪封山銀裝素裹,每天早上十點天才亮,午後三點天就黑,如果你還住在這兒,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格外想念陽光。」
刑懷栩是夏天來到挪威,那時的松恩峽灣陽光燦爛白晝豐盛,即使夜裡十點,只要室內不遮光,依舊能瞧見窗外的太陽。
被光照亮的夜,是刑懷栩內心一度最平靜的時刻。
邱爺爺在樓下喊她們吃飯,新鮮出鍋的餃子饞得小九瞪大眼,挪威的飲食結構單調,冷食時常刺激刑懷栩的腸胃,因此哪怕對食物缺乏興趣如她,見到熟悉的家鄉菜,也難得開心起來。
餃子吃到一半,屋外有人敲門,趙奶奶去開門,驚喜的歡呼聲連餐廳都聽得見,「是王堯!他提前過來了!」
刑懷栩抬起頭,見王堯風塵僕僕走進餐廳,下意識往他身後看,卻沒見到醫生。
王堯這半年也是蓋羅小鎮的常客,他解開外套,昂頭嗅了嗅,笑道:「在那邊沒看見她們,就知道又過來蹭吃的了,好香!」
「你來得真巧,還有更香的呢!」邱爺爺神秘兮兮去廚房端出一口大鍋,掀蓋笑道:「這裡還有大閘蟹,趁熱吃!」
「哇!我都不知道連這也送來了!」趙奶奶很驚喜,笑著讓王堯坐下,又往刑懷栩碟里送了一隻,「你吃。」
王堯直接挪走刑懷栩的碟子,「栩栩對螃蟹過敏,不能吃。」
趙奶奶問:「如果是輕微過敏,還是可以吃點的吧?」
王堯笑道:「我雖然不知道到底嚴不嚴重,但她父母從小禁止她碰螃蟹,所以我們默認很嚴重,哈哈!」
趙奶奶很喜歡吃蟹,惋惜道:「下次可以試試脫敏治療。」
「沒用的。」刑懷栩說:「我吃過,一點點,後果很嚴重。
」
王堯脫口問道:「你什麼時候過敏的,我怎麼不知道?」
刑懷栩笑著搖頭,沒有回答,王堯看她臉色,明白過來,也變得沉默。
幾隻固城湖大閘蟹被吃干抹凈后,時間已經不早,和老夫妻道過晚安,王堯抱著小九往回走,刑懷栩跟在他身後,問他為什麼提前過來。
「公事處理好了,剩下的就是我的私人時間。」王堯說:「更何況,你的生日要到了,我當然要提前過來準備。」
刑懷栩將手插在衣兜里,風刮著她的外套和圍巾,獵獵作響,「我不想過生日。」
「為什麼不過?」王堯說:「這是咱們在一起的第一個生日,意義重大。」
刑懷栩頓住腳步,神情在夜色里可見的冷漠,「王堯,我沒有和你在一起。」
「那就不過生日,當我來度假,你招待我,好不好?」王堯對刑懷栩的否定置若罔聞,只說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北歐的極夜,我一直很感興趣。」
刑懷栩無奈,加快腳步往家走,「醫生什麼時候來?」
「過幾天。」王堯追上她,問了想問卻不敢問的問題,「你自己不會無端吃螃蟹,你為什麼明知道不能吃還要吃?」
「一時衝動。」刑懷栩說。
王堯踟躕又問:「那……你過敏的時候,身邊有人陪著嗎?」
刑懷栩點點頭,「有。」
王堯問:「是誰?」
刑懷栩說:「當然是那個讓我衝動吃螃蟹的人。」
===
挪威入冬后,刑懷栩的生日也到了,既然她不想過,王堯便不聲張,只在當天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請刑懷栩和小九吃。
當地食材不豐富,王堯的廚藝也不嫻熟,但刑懷栩不講究,該吃吃該喝喝,嚼一嚼,吞下肚,當成一道工序執行。
她已經戒掉了吃飯挑食的毛病,也不會拖拖拉拉等到飯菜涼,往往二十分鐘吃完一頓飯,乾乾淨淨。
她改掉了相當多習慣,比如不再看書,不關心時事,比如學會做飯,還能有效率整理房間,她可以照顧好小九,也可以照顧好門口的歐石楠。
她的生活十分簡單,遠離故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思慮,沒有憂愁,連睡眠都重新回歸她。
吃完飯,王堯給小九洗澡,又哄他睡著,才躡手躡腳去餐廳找刑懷栩。
刑懷栩在擦碗,聽到他的聲音,頭也沒回。
「栩栩。」王堯坐在餐桌旁,緊張地握緊水杯,「這半年你過得怎麼樣?」
「挺好。」刑懷栩說:「很清凈。」
王堯無意識舔了下嘴唇,有些焦灼,「我問的是,這半年,你、小九和我,這樣的生活,你覺得怎麼樣?」
刑懷栩停下手中動作,轉過身,背靠水槽,嚴肅道:「王堯,你並不在我一開始的計劃內,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當初是我威逼利誘李聞嶼得到你的行蹤,是我死纏爛打追著你不放,我都知道!」王堯舉手投降,「可這有什麼關係?只要現在的生活是你滿意的,就足夠了,事實證明,我可以照顧好你和小九!」
刑懷栩搖頭,「這房子是我租的,當地保姆是我雇的,醫生是我找的,小九是我帶的,就連趙奶奶邱爺爺也是我認識的。」她攤攤手,有些哭笑不得,「除了在國內不方便,托李聞嶼幫小九辦護照訂機票送我離開外,我沒有請第二個人『照顧』過我。」
王堯臉微微紅,嘟噥道:「你找李聞嶼幫忙都不找我幫忙。」
「不管是你還是尤弼然,只要你們有動靜,別人不說,有一個人一定能察覺。」刑懷栩說:「我唯獨沒想到你出國這些年,和李聞嶼的交情倒不淺,他竟然肯把我的行蹤泄露給你。」
「我和他不打不相識嘛。」王堯越說越沒底氣,「他一開始獨立創業,我不也幫了他大忙嗎?」
刑懷栩輕哼一聲,轉身繼續擦碗。
身後靜了片刻,刑懷栩不解,正要回頭,卻見一枚鑽戒遞到了她眼前。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不能回國,刑家倒閉我也幫不上忙,你爸爸出事的時候我更不能陪著你,栩栩,我知道和你相比,我不聰明,沒毅力沒才華,唯一有的那點錢你也從不稀罕。可是在你最孤獨脆弱的時候,是我陪在你身邊,這個異國他鄉,這個漫長黑夜,是我陪著你。」王堯忐忑地咽了下喉嚨,「嫁給我吧,栩栩,我可以給你完整的家,哪怕你要在這個地方住上一輩子,我都可以陪著你。」
「王堯,你理智點。」刑懷栩說:「首先,我不會在這裡住一輩子,我終究要回去。其次,我沒有離婚,很早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我這輩子只結一次婚。」
「你上次告訴我你這輩子只結一次婚的時候,你還愛著康誓庭。」王堯不屈不撓道:「可你現在還愛他嗎?你怎麼可能還愛他?是他爺爺害死了你爸爸,他也是幫凶,你會帶著小九走,不也是報復康家的一種手段嗎?你已經在恨他們了,你怎麼可能還愛他?」
刑懷栩深吸一口氣,丟下擦碗布,轉身和王堯面對面,「我為什麼不能繼續愛他?」
廚房的燈光是白色的,照在刑懷栩臉上,讓她原本烏黑的瞳仁更加明亮,也讓她說出口的話更加態度分明,「如果你仍舊不能擺正你的位置,我能讓康誓庭找不著我,也能讓你找不著我。王堯,我說到做到。」
===
醫生來的那天,蓋羅大雪紛飛,天地昏沉。
王堯早早抱走小九,留刑懷栩和醫生獨處。
醫生和刑懷栩聊了近來的睡眠問題后,正色問她,「你還有再看見那個小孩嗎?」
刑懷栩認真回憶,最後坦然道:「上次你離開后,我還見過他一次。」
「清楚嗎?」醫生是個嚴謹的英國男人,一邊提問一邊迅速做筆記。
刑懷栩搖頭,「他出現的時間很短,我沒有看清他,他也沒有和我說話,」她頓住幾秒,才接著說:「他已經很久沒和我說話了。」
「這是好現象,你正在逐漸擺脫他。」醫生肯定地說:「你正在康復,栩栩。」
刑懷栩微笑,「我知道。」
醫生拉開大門的時候,外頭的雪還沒有停,刑懷栩要送他去路上打車,被醫生拒絕了。他從黑色提包里拿出一個小禮盒,遞給刑懷栩,笑道:「前幾天是你的生日,這是禮物。」
刑懷栩打開盒子,發現裡頭是枚歐石楠胸針,她笑了,「很漂亮,謝謝你。」
醫生指指門口被白雪覆蓋的花叢,「我看你很喜歡這些花,但我並不希望你被它們包圍。」
刑懷栩問:「為什麼?」
「因為歐石楠代表了孤獨。」醫生說:「我建議你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離開挪威,這裡的冬夜太壓抑,太寒冷,不適合你這樣生著病的亞洲女性。」
「我不會離開挪威。」刑懷栩把胸針別在胸口上,「只有不被漫長黑夜壓垮,我才能對未來心懷希望,才能回到生養我的那個地方。」
「家?」醫生問。
刑懷栩莞爾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