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離魂
雍正十三年八月。
圓明園行宮,當今聖上雍正皇帝背靠在龍榻上,手拿一卷《水經注》,暗暗思索這治水的良方。眼神炯明,目光銳利,臉色卻顯得蒼白憔悴,時而抬手捂嘴猛咳幾聲,又覺一陣頭暈目眩,氣有餘而力不足。
半響,雍正的身體一陣抽搐,猶如中風,龍榻也跟著抖動起來,書本從雍正手中滑落到地。
總管太監蘇全見狀,連忙上前扶著雍正,伸出頭向外邊對著一個小太監,喊道:「快叫太醫,萬歲爺不好了……」
雍正一聽,正欲發作,奈何使不上勁兒,只得任由蘇全按住自己那不受控制的身體。
不多時,見三五個中年太醫走進來,先不把脈,撩起雍正的龍袍袖子,從醫箱里拿起一根銀針,對準雍正手臂上的幾處穴位,扎了下去。
片刻,待雍正安靜下來,太醫們才開始輪流診脈。其結果均是搖頭嘆息,苦著臉不說話。
雍正心中明了,自己這是快要殯天了……
頓時覺得悲從中來,轉頭看了看御案上堆成山的摺子,想起還未竣工的黃河、運河堤岸工程,又念及只有兩歲的小兒子弘曕,只覺心中有千萬個不舍。
他這皇帝才當了十三年,怎麼就不行了?
奈何『生死有命』,就算是皇帝也鬥不過閻王。即便是捨不得死,也要著手安排後事了。
當天下午,雍正便急召大臣入宮。寶親王弘曆擔憂皇父,第一個趕到圓明園行宮,見雍正形銷骨立、面如枯槁,眼角一酸,欲悲戚落淚卻又生生忍住了,上前握住雍正的手,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皇父……您,您要保重龍體啊……」
雍正虛弱地擺手,藉助弘曆的掌力坐起來,搖頭道:「不中用了。」
正欲說話,就見軍機大臣、總理大臣、朝廷要員都趕來了。雍正心中無限感慨,這陣勢,怕是為朕送行也不過如此了。思及當年奪嫡之艱辛,想到為帝時日之短暫,心生遺憾,恨不得長長久久坐在這龍椅上才好。
待大臣和兒子們都到齊了,雍正開始交代後事。言及最多不過是要准皇位繼承人弘曆坐穩江山,恩澤百姓;再則囑託朝臣們全力輔佐新主,多加勸誡。
叨叨絮絮說了老半天,才揮手讓大臣們都退下,徒留弘曆一人,父子倆說了會兒貼心話。雍正拍著弘曆的手,略為傷感,道:「朕雖名義上稱萬歲,但古往今來又有哪個皇帝真正活到萬歲了的。朕的時日不多,心中所記掛的三件要緊事,現在說與你聽,萬不可拖沓怠慢了……」
弘曆含淚道:「皇父請講。」
雍正咳了幾聲,調整呼吸,斷斷續續講道:「第一件,從古至今,治水乃帝王第一大業,黃河之水泛濫成災,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上個月朕才下令修築下游段黃河堤岸,還未竣工。如今剛過了雨季,至來年五六月份,必須加大財力物力把下游段堤岸築好,可減免百姓的死傷損失。
第二件,朕自登基以來實行海禁,以防蠻夷擾民,但沿海各省均為不滿。十多年來,朕也未拿個主意,你要廣集民意,權衡利弊,做個了斷。
第三件,弘曕年幼,朕這一去,他和謙妃在宮中無所依靠,你為長兄,替朕好好照顧他們母子。再則,老五是個荒唐之人,自小對你尊敬有加,以後,便寬容待他……」
弘曆聽后,點頭一一應了,「皇父所言兒臣銘記在心,還請皇父保重龍體要緊啊……」
雍正輕微一陣嘆息,又和弘曆說了幾句話,便揮手讓他退下了。
原本太醫所診,若是好生休養,還有三五天的日子可活,偏偏雍正一刻也停不下來,只要一想到手中還有諸多事情未了,這心中就不是滋味。想他韜光養晦幾十年,奪了這九五之尊,而在這皇位上呆了不過十三年,閻王爺就來取他命了,心裡終是不服的。
這天夜裡,雍正托著疲倦的身子來到御案前,翻開那些還未批閱的奏摺。他連天子都做得,還鬥不過你閻王老爺?
誰知到了第二天,蘇全進來伺候雍正起床的時候,只看到他家主子爺趴在御案上睡著了,走近了一看,才知雍正這是殯天了,立即大聲痛哭,喊道:「萬歲爺駕崩了……」
雍正被蘇全的一聲慟哭驚醒,正欲呵斥,卻發現自己『飄』了起來,那御案上躺著另外一個自己。雍正一驚,伸手去摸,手掌卻穿過*,絲毫觸及不到實物。此時方明白過來,自己這是真的死了……
……
弘曆登基后,改年號乾隆,尊生母鈕鈷祿氏為崇慶皇太后,居慈寧宮,天天上演著母慈子孝的戲碼,更是吹鼓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孝子。
雍正作為『阿飄』,既去不了地府,也不能投胎轉世,整日以遊魂之態飄蕩於天地之間。看著弘曆母子這般作為,不由得想到自己與生母德妃的緊張關係,又思及康熙對仁憲皇太后的尊敬孝順,心中一嘆,怪不得天下人都說他不孝,落下一個『逼母』奪位的罵名。
眾人只知他對德妃不孝,卻不追究德妃對他的不愛,再把同胞弟弟老十四一對比,只覺這心裡有無限苦楚。
若是當初他的態度稍微軟和一點,母子倆的關係也不至於發展到如此地步。德妃在他登基時竟然拒絕當太后,這不是明擺著對他這個兒子當皇帝不滿嗎?老八那一幫人幸災樂禍,趁此落井下石,讓他的處境更加艱難。
雍正這一想,便牽扯出許多陳年往事來,不過都是些糟心事,無論是哪一件對他都不算好事,『謀父』、『逼母』、『弒兄』、『篡位』……這些罪名多了去了,不想也罷。
還是去民間看看那些被他一直愛護著的百姓為好。
雍正出了北京城,一路『飄』到江南之地,只見這裡人丁興旺、民安樂業,到處一片富貴繁華的景象,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不枉費他兢兢業業十三載,黎民百姓能有這般安寧生活,死了倒也值了。突又想起還未竣工的運河堤岸,雍正心中一動,正欲前往直隸州視察工程,卻猛然聽到有人在談論自己的名字:
「爺爺,我聽隔壁的呂爺爺說,先帝是個壞人,為什麼我們還要祭拜他呀?」說話的是一個年方五六歲的小姑娘,手拿香燭紙蠟,一臉天真無邪。
被稱為『爺爺』的老人立馬出聲制止,輕聲喝道:「小孩子別亂說話。」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閉上嘴,臉上卻仍是一副迷惑不解之狀。
雍正心下好奇,他自以為是勤政廉明、宵旰焦勞,為天下蒼生耗盡了一輩子的精血,怎麼會得到老百姓這樣的評價?欲弄個清楚明白,便跟隨那祖孫倆去了……
行至一處偏僻的山野之地,隱隱可見一座簡陋的茅屋,裡面時而傳出一陣陣大笑。
雍正進去一看,原是一位說書先生,說的正是康熙年間『九子奪嫡』的故事。那老人領著小孫女兒一同坐在門檻上,聽台上那位先生聽得津津有味。
只見那先生手一拍桌,胸脯一挺,話一出口,便是滔滔不絕,暢如流水……
「人們都稱聖祖英明,萬歲仁慈,偏偏對先帝爺閉口不談,連萬歲爺也稱要效法聖祖仁皇帝,你道是為何?且聽我慢慢說來。
這話要從康熙年間的『九子奪嫡』講起,自古以來,天家無親情。唐朝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殺了太子李建成,逼迫高祖皇帝退位,卻被後人稱頌為明君之典範。反觀先帝爺世宗皇帝,雖是明君,卻毫無仁君之風範,且不說刊布《大義覺迷錄》欲蓋彌彰,只在過繼親子、除去兄弟宗籍並改名這兩件事上,尤為不妥。……」
雍正聽了這話,兀地變了臉色,正值怒火攻心,又聽那先生繼續說道:「康熙年間,『九子奪嫡』的境況尤其慘烈,皇子爺們廢的廢,圈的圈,病的病,但都活得好好的。可一到雍正年間,這一個接著一個都死了,又談新一輪奪位之爭,先帝爺的三阿哥被過繼給罪人『阿其那』,也賜了死罪。再論如今萬歲爺之仁舉,恢復了『阿其那』、『塞思黑』的原名和宗籍,自然是贏得皇室宗親的好評。這也是為何大家一談起先帝爺就閉口緘默之理……」
這時,那小姑娘又出聲了,說道:「我明白了,先帝爺壞事做盡,所以他名聲才至如此之差。倒是聖祖皇帝和萬歲爺乃仁義之舉,深得人心。」
說書先生微笑著點點頭,道:「正是這個理。」
雍正氣得差點吐血,怪道是『愚民』,朕讓你們吃飽穿暖,可不是要你們把這皇家之事當做飯後閑談,隨意找些理由來編排朕的。
康熙和乾隆是好皇帝,他雍正就是昏君暴君不成?
難怪十三弟在世的時候,勸他要好好為自己的名聲著想。可在他眼裡,這些名利不過是過眼雲煙,又不能真正當飯吃,便只一心求實務,干實事。誰知到頭來,世人眼裡都只有名和利,他卻被這些『好老百姓』如此看待……
一時間,雍正竟覺得有些委屈。他夾在老子和兒子中間,憋得難受……
站在泰山頂峰,俯視天地人間,發出一聲又一聲嘆息,這輩子,白活了。雍正放棄意念,任由狂風把身子吹出天地之外,卻突然一道白光乍現,將他捲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雍正鬆了一口氣,終於該他投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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