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來蕭郎是路人(一)
從那天林瀟來過以後,林翠微在楓林別院倒也安生。偶爾林瀟也過來賠林翠微玩笑一會兒,可是十多年的隔閡終究是讓兩個人不太親熱,再加上林翠微本來性子極冷,林瀟又忙著準備入宮衣裳,漸漸的也不怎麼來了.別人更是知道這新來的二小姐不受待見,更何況又是庶出的,巴結大小姐還來不及,哪裡想得到林翠微,於是這楓林別院更加是甚少有人來打擾,愈發是顯得清靜,反則更是合了林翠微的心思。
林翠微這日坐在那紫藤架下,看著那紫藤花滿枝,偶有蝴蝶成雙飛過,想到景行哥哥,再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不由己,不禁暗自神傷落淚。
林翠微依然記得去年暮春時節,梅花山上滿山辛夷花,景行哥哥在一棵辛夷樹下,緊緊的握著自己手,林翠微依然記得當時的情形,景行哥哥的臉迎著日光,目光下視,睫毛就像米色的飛娥翅膀,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用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情輕輕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當時景行哥哥那言語里的溫柔與堅定,讓當時的自己忍不住內心柔軟的想落下淚來。
可是如今去年的話語言猶在耳,自己卻要嫁作他人婦。雖然是自己不情不願,可是終究是辜負了景行哥哥這些年的情義。辜負了這一十六年來的青梅竹馬,辜負了這一十六年的懵懂少年情懷。
那天臨行的時候母親曾經問自己,可還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司空家的少爺?林翠微想到這裡早就忍不住簌簌淚下。自己忽然進宮,竟不能與景行哥哥道別。然而縱然心中有萬千衷腸,可是說什麼都不過是給景行哥哥給自己徒增發惱,何必開口?何必再說?
依然記得自己那日低頭暗思良久,終究是含著眼淚搖了搖頭。
「小姐,天氣終究是還有些涼,別凈在那紫藤樹下坐著了,小心再著了風寒。」
冉竹見自家小姐只是坐在樹下落淚,明知道小姐定是為了那司空家的少爺傷心,可是又不能開口勸,提起來不是更傷小姐的心。再說這些日子小姐一直應付這些人與事,忙的沒有時間去靜一靜,這會好不容易得閑,哭一哭也好,總是憋在心裡,豈不是要憋出病來?
冉竹閑著沒事也就看那樹上的鳥雀嘰喳,正瞅著呢就聽見一個女子尖聲尖氣的再罵人。
「你姥姥不過就是大夫人的陪房老婆子,也不過是小姐小時候照看了照看,哪裡就是主子了?你這小丫頭更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正的野貨罷了,就憑你也配使喚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倒在老娘這裡充主子了!」
冉竹一聽這話實在是不像,而且在這個院子里,這話明顯的像是說給自己小姐聽的,忍不住去看自己小姐,好在林翠微正陷在自己的深思里,也並不曾聽見,冉竹這才忙起身去看是誰在這裡爭吵。
只見一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的女子正指著一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頭罵,看見冉竹過來,也就不再吭聲了。
冉竹不禁生氣的問道:「你這婆子,好沒眼色,二小姐就在前面紫藤架子下面坐著呢,做什麼大呼小叫的!」
那年輕女子聽冉竹這樣說笑著辯解。
「奴婢不是有意衝撞二小姐的,原不知道二小姐在這裡,只是這小孩子淘氣的可氣,奴婢這才罵她幾句。」
冉竹再看那小孩子不過十一二歲,倒是滿臉的不服氣,看見冉竹過來也不過是拿著眼角斜著看了一下。
「我道是誰,原來也不過是一個丫環罷了,雲姨你慌什麼?怎麼就不吭聲了呢?什麼二小姐不二小姐的,我姥姥是大小姐的奶媽張媽媽!我姥姥昨兒夜裡才跟我媽媽說來了一個庶出的丫頭在這府上裝小姐呢!我姥姥才不放在眼裡呢!雲姨,我剛才不過是看著你年長才叫你一聲雲姨罷了,你在我姥姥眼裡也不過什麼也不是罷了,讓你給我摘個花就這樣罵,回頭看我告訴了姥姥怎麼收拾你!哼,你就等著下跪受罰吧!賠!下賤痞子!」
那小孩子說完又吐了口口水在地上,又對著冉竹吐了吐舌頭這才一轉身跑開了。
那被換做雲姨的女子被說的臉上羞惱不堪,可是有冉竹在,也不敢說什麼,只得說了句:「讓姑娘見笑了」
冉竹便問道;「她既是張媽媽的外孫,怎麼會在府上呢?」
那雲兒見問,似乎面有憂愁,四下看了看才說:「冉竹姑娘才來,不知道也是應該的。那張媽媽原本只有一個女兒,到了聘嫁的時候,那張媽媽也就求著夫人嫁給了府上的一個小廝,再後來就有了外孫霍徠,也就是剛才那個小姑娘。別看那小霍徠年紀不大,倒是常常作威作福的使喚別人,一來人們覺得她不過是孩子,二來也礙著張媽媽的情面,少不得忍耐些,誰知道這小霍徠竟然成了習性,每天這樣主子小姐一般的使喚下人們。起先還有人不服氣,可是惹了這小霍徠也就得罪了張媽媽,那張媽媽定然是要找理由來處罰那些得罪了小霍徠的下人。我今天也是被那小霍徠逼急了,我給她摘了十來朵花,她都不喜歡,我一時急了才罵了她。想著這會子那小霍徠定然正跟張媽媽告狀呢,不知道還有什麼禍事等著我呢。」
雲兒絮絮叨叨了一番也走了。冉竹見他們都走了倒是心裡很是不自在,那小孩子剛才說的話無非是那張媽媽說的罷了,這個老婆子原本以為不過是略微有點臉面的婆子罷了,不曾想倒是在這府上有點勢力,連自己的外孫也能這樣欺負人!
「冉竹,你這是怎麼了?怎麼杵在這裡半天也不動彈?剛才是誰?怎麼倒像是有人吵架是的?她們說些什麼?」
林翠微一抬頭見冉竹怔怔的,不禁問道。
冉竹聽見林翠微這樣問,怕說出來給她添煩惱也就說道:「哪裡是發獃,不過是看樹上的家雀兒呢,小姐,你再略坐坐就回吧。」
「嗯,我有分寸,你且忙去吧。實在無事跟蘭澤玩一會也好。」
「哎,知道了。」
冉竹答應著也就走開了。
冉竹這一日也不曾勸慰自己的小姐,盡情由著她去哭吧。林翠微雖知道冉竹擔心自己的身子,可也只是應著說這就進去了,自己一直呆坐到那太陽直直的落下去了,冉竹又過來催了四五遍才進屋子裡去了。
等到進屋子裡去了,林翠微才覺得做了這一日,全身都酸疼了。冉竹早就在那榻上墊好了引枕。林翠微剛剛斜斜的倚著那引枕,就聽見那帘子聲響,再一看,是蘭澤。
「蘭澤,你這一天都跑哪了去逛了?一天天的不著家,什麼也不管,越發會偷懶了。」
冉竹見蘭澤進來假意責嗔道。
「那日小姐不是嫌我多管閑事嗎?那我還管什麼?自然是樂的清閑,出去跑馬閑逛了,免得小姐嫌我礙眼。」
林翠微聽蘭澤這樣說噗哧一聲又笑了。
「還記著那天的事呢?好姑娘,是小姐我錯怪你了,您大人-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
其實那天晚上蘭澤回來冉竹就跟蘭澤解釋過了,蘭澤早就不生氣了,這會子聽到自己小姐這樣說,心裡倒是有點過意不去了。
「我得好妹妹,咱們小姐都這麼給你臉了,還不說去哪裡閑逛了啊?」
冉竹又追問道。
「哎呦,我的姑奶奶,我哪裡是去逛了?我是去那邊看看他們都給那大小姐準備什麼了。這一大天,可累死了我。」
蘭澤的話倒是讓冉竹有點興趣,忙忙的取了凳子來。
「哦,這樣說來,大小姐已經準備上了?蘭澤好妹妹,你來做,說給我們聽聽。」
「小姐,你不知道,那大小姐的院子一天都沒閑著,光是送衣服首飾的來了三四波,忙的那下人團團轉。竟然還請了一個宮裡的女官過來,說是什麼教學宮規的。烏泱泱的人,好不熱鬧。」
蘭澤開始還略帶鄙夷之色,可是說著說著就變得有點沮喪了。
「人家也是小姐,我們小姐也是小姐,那邊人來人往的,咱們門上可就是冷冷清清,門可羅雀。老爺也不幫幫咱們,怎麼也不幫咱們準備準備準備。」
林翠微本來聽著蘭澤說的怪是熱鬧,後來言語里就有點抱怨了,甚至還有一些沮喪,想來蘭澤這也是替自己著想,見姐姐林瀟那邊預備東西,自己卻無人問津,心裡這是替自己委屈呢。不過,說道自己的父親,翠微並不責怪與他,反而覺得自己的父親很懂自己,他定然也知道自己無心選秀,也知道自己心中原有所屬。
林翠微正想安慰幾句蘭澤,忽然聽的窗外有男子咳嗽聲,林翠微知道來的人必然是自己的父親了。蘭澤早就挑帘子迎了出去,這邊冉竹也過來扶林翠微起來了。
林佑臉上略略有些憂慮之色進來了,林佑對於自己女兒的心思也是知道一二的,微兒與司空家的少爺的事,自己跟她母親也是願意的,只是沒成想生出後面的事端來。林佑覺得是自己的官職毀了自己女兒的幸福,所以林翠微來了這幾日,自己也沒有過來,實在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可是女兒選秀那要見的是聖上,自己必然是要來叮囑一番的。
「冉竹,你去給老爺倒杯茶,父親,您請做。」
「微兒,來了這些日子,可還住的習慣?我看你最近又消瘦了不少,是不是住的不習慣?還是這些婆子下人對你不好?剛才我從院子里過來,偌大的院子里竟然沒有一個婆子,想來他們是欺負你性子好,指不定都躲到哪裡清閑去了。」
林佑看著眼前穿著樸素淡雅衣裙,秋波婉轉,顧盼生輝的女兒,真真的是覺得斗轉星移,歲月流轉,自己記憶里還是孩子的微兒一轉眼兒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眼前的微兒嫻靜如花,沉穩大方,朝陽一般的年紀,每一個地方都像是閃著光。林佑不得不感慨吾家有女初長成,天生麗質難自棄。林佑既是欣喜又有些擔憂。
\"父親誤會了,是女兒自己打發這些婆子去歇息的。女兒以前跟母親一起生活慣了,不喜歡人多,喜歡清靜,況且我身邊還有冉竹跟蘭澤她們兩個,以前也只有她們兩個伺候我,現在也一樣,她們兩個自小跟著我,最是妥當。\"
林翠微怕自己的父親責備這些院子里的婆子,忙解釋著,替他們遮掩。況且林翠微確實覺得這些都是小事,自己不過是叨擾幾日,何必跟這些婆子們找麻煩,更何況自己也喜歡這安靜的日子,這樣子打發了他們,院子到更加幽靜,更合自己心意了。
林佑看著林翠微似乎又消瘦了,心裡覺得很自責。最近自己忙於政務,幾乎沒有過問過她來了以後起居生活如何,看看空蕩的院子,林佑就知道自己的這個女兒跟她的母親一樣,極其溫柔善良。自己的這兩個女兒,性格真的是南轅北轍。林瀟雖然看起來柔弱,可是卻是爭強好勝,不容於人,自己的這個小女兒卻是與世無爭,溫婉賢淑,事事處處為人著想。
「微兒,你跟你的母親一樣,事事為他人著想。這次選秀是為父連累與你。要不是為父是那太常寺卿,你又何須參選?兵部尚書令狐韞一向在朝堂上與為父不合,他是七皇子斯年的黨羽。自從皇上登基以來,一直有流言不斷,都說皇上並不是當年高祖皇帝遺照上的帝王人選,是有人偷偷改了遺照,這些不過是些許坊間謠言,不足以證。可是七皇子斯年似乎一直暗藏不軌之心,私下裡結黨營私,兵部尚書令狐韞就是皇子斯年的得力部將。皇上一直秘密讓為父調查令狐韞,估計是令狐韞有所察覺,也在暗中跟蹤我,這才讓你跟你的母親行蹤暴露,不得不參加選秀。」
「父親,請您不要再自責了,這些怎麼能夠怨父親?這些都是女兒自己的命運使然。微兒不怪任何人。母親已經將自己的身世告知與我,如果不是當年父親救了母親,怎會有今日的微兒?父親再說下去可是要折煞女兒了。」
林翠微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非常的疼愛自己,雖然從小到大聚少離多,可是林翠微現在依然記得自己年少時,父親舉著自己在院子里奔跑。如今父親雙鬢已然斑白,再也不是當年自己記憶里的那個偉岸的男子了。身體髮膚授之父母,自己又為什麼要責怪與他?
林佑看著自己懂事乖巧的女兒,更是憐惜。林瀟自小就知道自己肯能會進宮選秀,所以這些年林瀟早已經有了準備,而且林瀟這孩子似乎很願意進宮,為了這次選秀更是做足了功課。微兒就不一樣了,微兒自小沒有生長在這裡,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送她去宮裡。況且這孩子心性柔軟,怎麼能抵擋那些宮裡的明爭暗鬥?怎麼抵擋那些看不見的爾虞我詐?而且這孩子跟司空家的少爺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現在卻要硬生生的分開,這些她怎麼承受的來?這些都要怨自己,不該不阻止她跟司空家少爺,可是自己當時想著微兒可以嫁進司空府上的。天意弄人!可是事情已然如此,有些事不得不要囑咐於她。
「微兒,有些事為父還是要囑咐你一番。我知道為父要是這樣子說,對你未免有些殘忍,可是為父如果今日不說,更怕殃及你的性命。」
林翠微知道今天父親過來必然是有事情要說,心中已然猜到是自己跟景行哥哥的事情,雖然林翠微心中不願別人提起,可是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他也是關心自己,一番好意怎麼能拒絕呢?
「父親不必為難,您開口就好,女兒謹遵父親教誨就是了。」
林佑雖然聽的林翠微這樣說,可還是覺得話很難出口,林佑再三停頓,終於開了口。
「微兒,我跟你母親都知道你跟司空家少爺的事,這件事是為父做的不妥當,當時不應該不阻止,以至於現在要你跟司空家的少爺分開。」
林佑看著女兒聽到自己提起司空景行,早就臉色蒼白,極力隱忍著淚水,真是不忍心再說下去,可是不能不說。
「微兒,父親知道你心裡很痛苦,知道要你一下子適應過來不太可能。可是,微兒,你要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皇上的女人了,就算是落選,也很有可能被指給某個親王,或者被封為女官。以你跟你姐姐林瀟的品貌,再加上為父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想來你們姐妹不可能落選,所以,為父不得不說,以後你跟司空家的少爺身份有別,再也不可念及幼時情義,否則,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不僅是你,你的族人都將因此獲罪。你要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這件事除了你自己知道,萬不可再對別人提起,切記切記!」
林翠微聽著父親字字璣珠,一句一句就如鋒利的刀刃,一下一下的再剜自己的心,眼淚早就止不住噗嚕嚕落了下來。可是林翠微深知自己父親說的是實情,自己跟景行哥哥早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身份不同,只怕此生難再相見了。更看自己的父親雙鬢已經有了零星白髮,父親說的在情在理,自己不能再有半分越禮的行為,自從那日父親說道選秀二字開始,自己的性命早就不再屬於自己了。
「父親,微兒雖然年幼無知,可是還是知道事情的權益輕重,微兒來的時候,母親都已經教導過女兒,這些厲害關係,微兒心中明白,微兒知道自己身份已經不同以往,幼年之時的往事,微兒定然不會再提及半分,也不會再流露半分。父親今日的教誨,微兒也全都記住了,還望父親放心。」
林佑早就不忍再看自己女兒傷心,而且深知自己的這個女兒聰明乖巧,既然這樣說了,必然不會再有任何差池,無需自己再重複多嘴了。
「微兒,為父知道你無心選秀,可是衣裳首飾還是要準備一些,不然顯得失了身份,也讓別人小覷了我林佑的女兒。為父已經讓錦繡閣幫你準備了衣裳首飾,估計明天就會送來了。不管你喜歡與否,還是要裝扮一二,你就挑揀一二留作選秀時的衣衫吧,這個也算是為父最後能為你做的,以後萬事只能靠自己了。」
林佑看著林翠微點頭,心中也略微放了點心。林佑說道衣衫,想到這兩日林瀟首飾衣物添置了許多,還是不甚滿意,再看自己的這個女兒,不急不躁,在一想到林瀟,雖然她是姐姐,可是比不得微兒謹守本分,林瀟只怕是心高氣傲,存有那凌雲之志。那太極後宮中風雲詭譎,豈是她這個小小女子想的那樣簡單?
「微兒,為父還有一件事要叮囑你,你姐姐林瀟自小爭強好勝,在家裡備受寵愛,萬事喜歡拔得頭籌,雖然你姐姐嬌縱,但是為父自小看她長大,你姐姐心底還是很好的,你們終究是親生姐妹,以後去了宮裡凡事還要互相照應,總是勝過外人。」
「父親放心,以後入宮了,微兒必定跟姐姐相親相愛,彼此照應。」
林佑知道林瀟性格強硬,心高氣傲,以後在宮中必定驚險萬分,到是自己的小女兒性格柔和,謹慎妥帖。其實自己倒是盼著他們姐妹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安穩,可是林瀟的性子怎麼可能甘心居於人下?少不得拜託微兒多照應吧。只是天威難測,以後他們姐妹的路自己又怎麼還能左右呢?只盼望著他們能平平安安就好。林佑想到這裡又忍不住搖了搖頭。
「微兒,時間也不早了,為父也就不打擾你休息了。冉竹,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林佑又嘆息一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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