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09
傅錚清晨醒過來時,身邊又空了。梅茹如今任從五品少卿,比他這個「賦閑」王爺要忙碌得多,至少得按時去衙門應卯。傅錚無奈的嘆氣,他坐起來挑開帳簾。梅茹仍在梳妝台前,烏髮散在身後,像光滑的緞子。
晨光透過窗紗落下來,將所有都鍍上柔和的光,讓人的心一併柔軟。
對著梅茹的背影,傅錚只覺得好安穩,「阿茹。」他輕輕喚了一聲。梅茹回頭,唇角微抿著,是淺淺的笑。那笑靨展露在美好的晨光里,格外明媚,勾的人心動不已。傅錚有一瞬只覺得自己像是徜徉在夢裡。那是最曼妙的甜,在男人心間蜿蜒出一條河,溫柔的繞著他,甜絲絲的。
傅錚亦笑。
下一瞬,就聽梅茹好奇道:「殿下,你昨夜怎麼又夢到我了?」
傅錚昨夜很安穩,這會兒他猝不及防,稍稍一怔。很快,傅錚便恢復淡定之色,笑著問道:「夫人為何這麼說?」
梅茹眨了眨眼,無奈嘆道:「因為殿下喊了好幾聲循循。」她說著視線直直望過來。
傅錚心頭剋制不住的跳了跳。真是要命,梅茹最忌諱這個稱呼,他居然不小心說漏嘴!傅錚心間又是突突一跳,他回望著梅茹。但梳妝台前的人逆著光,傅錚根本看不清梅茹此時的模樣,那樣的她顯得好遙遠,他伸手都夠不著……壓住冒出尖來的慌亂,傅錚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話鋒一轉,他歉疚道:「吵醒你了?」
梅茹「嗯」了一聲,亦沒再繼續,而是扭過頭喚丫鬟們進來梳妝,她還得去衙門應卯呢。
傅錚獨自坐在床畔,心頭沉甸甸的,擠得他很不舒服。傅錚可以控制清醒時的自己,他可以絞盡腦汁來挽回、來哄騙梅茹,但他控制不了睡著的自己啊……傅錚心頭越發沉。
他原先沒有軟肋,如今卻深深多了個死穴,一戳一個準!
傅錚一時竟有些迷惘,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人,他似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這天夜裡,傅錚特地與幾人在書房商議要事。待時辰晚了,他方親自去梅茹院子里說一聲。梅茹那會兒倚在榻上看書,頭髮用簪子隨意綰起來,寬寬的袖子落下,露出如玉的手腕和翠玉手釧。傅錚坐在她的身側,痴痴看著。
梅茹從書後看他,問道:「殿下為何心事重重的?」
「是么?」傅錚心裡原本就壓著一塊石頭,他沒有在意,只是說:「阿茹,我今天夜裡不歇在你這兒了。」
「怎麼了?」梅茹明顯好奇。
她眼睛亮亮的,和平常一樣灼燙著他的心。傅錚捨不得,卻不得不道:「我還有些公務。這幾天.朝廷在商擬一整年的銀子用度,吵得實在沒法子。」
梅茹也知道此事,她點頭道:「你若是不過來,就讓身邊的人傳個話,不用自己跑一趟。」
見她如此體貼小意,傅錚心裡好暖。摩挲著她的臉,傅錚俯身親了親她,用情道:「可我就是想過來看看你。」
梅茹輕笑。
她笑起來嬌嬌憨憨,是傅錚歡喜的模樣,他捉著她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梅茹催促道:「殿下快過前面吧,省的他們等著。」
傅錚又親了親她,才回自己的院子。
內室安靜,燭火幽幽,時不時跳躍一下。梅茹沉默良久,重新拿起書,視線落在上頭,面容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在想什麼。
……
且說為了整年的銀子用度,朝堂這幾日確實已經吵成一團。魏朝國庫空虛,本就四處捉襟見肘,偏偏這個要緊關口,西北大營發回摺子,說是冬日為了抗敵糧餉更加吃緊——這便又多出來一項。
其實每年冬天北邊胡人總會南下,但這兩年越發肆無忌憚,除了每年要進貢,還要搶掠,民不聊生。延昌帝實在頭疼不已。
這事惹得朝中熱議,一時什麼建議都有,或戰或和,還有提議和親的。延昌帝膝下公主不多,適齡的更加少,只寶慧公主一個。若真要和親,恐怕得在旁支中找了。
太子被廢之後沉寂許久,這會兒終嗅出生機,他去李皇后那兒道:「母后,兒臣有個想法。」
「什麼法子?」李皇后挑眉。
廢太子壓低聲道:「讓寶慧去和親。」
李皇后一聽面色大變,狠狠拂袖訓斥道:「混賬東西!」北遼那地方窮山惡水,那兒的人更是凶神惡煞。歷朝歷代和親的公主哪兒有善終的?言語不通,背井離鄉,孤苦終老。李皇后斷然捨不得寶貝女兒去受這種苦楚。
「母后糊塗啊。」廢太子著急分析道,「如今兒臣失勢,正好趁這個機會東山再起。若寶慧自動請纓,屆時父皇定會更加憐惜兒臣和母后,亦會高看咱們一眼。兒臣到時還能送寶慧過去,在父皇跟前露些臉面……」
李皇后安靜半晌,滿面愁容嘆道:「你就是個狠心的!」
這二人同意了,可寶慧公主哪兒肯?她又是哭又是鬧,還要死要活威脅,但她不過就是個女兒家,再被寵被疼,哪裡抵得過皇權的誘惑?想明白這些,寶慧公主愣在那兒,傻傻地哭了。
二月,公主和親一事悄悄被延昌帝掛到了嘴邊。此事甚大,得先遣人去與北遼商議,但這事亦太過丟臉,延昌帝不想鬧得人盡皆知,遂先召鴻臚寺卿與梅茹進宮商議。
梅茹心裡清楚這是傅錚安排的,西北大營那邊是他的人——除去先前的戰功,傅錚娶了她,與孟府之間就變得更緊密——那道要糧餉的奏摺來得正是時候,就是為了將朝廷的水攪得更渾一些。
只是,傅錚自己根本沒有出手,一切便妥當了,這人不可謂不可怕。
梅茹怔怔垂下眼,忽然有些冷,還有些累。
……
這天回府,傅錚問起梅茹進宮所謂何事。梅茹如實說了,又對傅錚道:「殿下還真是算無遺策,畫無失理。」
聽出她話里的揶揄,傅錚嘆道:「不過是想你高興,替你出氣罷了。」頓了頓,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阿茹,十一弟這兩日著急跟我商議,說想娶孟府二姑娘為妻,你覺得如何?」
梅茹聞言沒有任何詫異,她贊同道:「自然是好。蘭兒性子穩重,與十一弟恰好相配。」又主動提議道:「明日我還要進宮,正好向皇后提。」
「好。」傅錚笑道。他們是傅釗兄嫂,孟蘊蘭又是梅茹表妹,這事梅茹出面比較合適。
熟料翌日梅茹從宮中回來,臉上明顯不大高興。傅錚不由好奇:「怎麼了,誰惹你不快?」
梅茹氣鼓鼓地不說話。
傅錚兀自猜道:「皇后惹你不高興?」
梅茹還是不說話,一個人低頭生悶氣。
傅錚最不舍她不高興,雖然這個模樣怪招人疼的。擁著她,傅錚好脾氣的哄道:「到底怎麼了,說給我聽聽?」
在他懷裡,梅茹臉紅紅的。耷拉著腦袋,她瓮聲瓮氣道:「今日又催促子嗣一事呢。」還有些羞赧。
見她這樣,傅錚輕輕笑了。子嗣一事他並不著急,畢竟梅茹才剛剛對他敞開心扉,而且傅錚自己心裡有鬼,這段時日他根本不敢和梅茹太過親近。摸了摸她的頭髮,傅錚寬慰道:「你別放在心上,更不用理會她。」
這天夜裡傅錚還要去前面與人商議事情,他要走,梅茹忽的扯著他的袖子問:「殿下今日夜裡過來么?」
她力道小小的,卻扯住了他,傅錚驀地頓住腳步,垂眸凝視著梅茹。
傅錚了解她,梅茹是個藏不住性子的人,一連十數日,根據石冬的彙報她都沒有任何異樣,還時不時與他發小脾氣,傅錚早就安下心。可是,在這樣歲月靜好的安寧里,他愈發擔心自己。
這麼多天傅錚心虛的不得了,他什麼都可以面對,唯獨不敢看梅茹。
他怕自己露餡。
這是傅錚徹徹底底的死穴,他一步都不敢踏錯,他生怕自己多走一步,便是萬丈深淵。那種狂喜轉而狂悲,他真的承受不住。
正因為太過在乎,他已經好多天沒有敢歇在梅茹這兒了。
梅茹這會兒望著他,眼神軟綿綿的,拂過他的心,勾著他,傅錚就捨不得了。他最喜歡她了,她就是他心尖的一塊肉,他從來都不捨得離開。
傅錚連忙說:「我待會兒就來。」
這日夜裡商議完,傅錚匆匆回立雪堂。梅茹已經歇下了。他洗凈,從後頭擁住梅茹,慢慢的,一點點親吻她的脖頸。那種溫熱很癢,梅茹縮成一團,面露歉疚道:「殿下可不巧,我小日子剛剛來了……」
傅錚不氣也不惱,只是心疼道:「疼么?」
男人眸子墨黑,映著她的臉,是真真切切的擔憂。
梅茹定定看著,搖了搖頭,沉默少頃,又對傅錚央道:「我想去一趟蓮香寺。」
「去那兒做什麼?」傅錚好奇。
在他的視線里,梅茹臉慢吞吞紅起來,她撇開眼,不悅嗆道:「我就想去寺里吃兩個素齋包子,不行么?」
傅錚一向是聰明的。聯想到李皇后的催促,還有她剛才的挽留,傅錚瞬間明白梅茹的意思——這人想去寺里求個孩子!傅錚心裡高興極了,最曼妙的甜又在男人心間蜿蜒開,溫柔的包裹著他,澆灌他苦澀而害怕的心,是這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傅錚抿住笑意,並不戳破梅茹,只是柔聲問:「要我陪你么?」
「不用。」梅茹沖他笑。她說:「我想跟娘親一起去,我還想跟她好好說話呢,好么?」
她一對他笑,她一求他,傅錚心裡就軟了,他立刻同意下來。
安靜的夜裡,抱著懷裡的人,傅錚好開心。梅茹願意對他敞開心扉,願意為他生兒育女,還為之小心翼翼地去求神拜佛,傅錚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他的眼圈兒甚至微微滾出些燙意。傅錚鄭重親吻她。
這個吻是他捧出的一顆心,捧到她面前,全是袒露開的柔軟,哪怕這會兒有人割上一刀,他也只能生生承受。
他真的好喜歡她,珍視疼愛到了極點,連吻都不敢太過用力,生怕她身子會難受。
流連的親吻完,他又凝視著梅茹。四目相對,是一片如海的靜謐,傅錚心軟到了極致。這樣的夜,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人高興?傅錚前所未有的開懷。
「殿下,」梅茹忽然問,「你覺得咱們孩子叫什麼好?」
傅錚笑了,「嬌嬌。」他前世就想好的名字,此時想也沒想,直接脫口而出。
梅茹似乎有些疑惑,傅錚捋了捋她的碎發,掩飾掉自己的慌亂,笑著道:「阿茹,我特別想要一個小丫頭,跟你一樣,養得嬌嬌的,誰都不能欺負她。等她長大了,我還要給她挑世間最好的人。」梅茹聞言愣愣看著他,眸色怔忪。傅錚親了親她的臉,動情而溫柔的說:「阿茹,等你身子養好了,就給我生個丫頭,讓我寵著你們,疼著你們。」
他的聲音在耳畔迴響,不停的迴響,梅茹怔楞著眨了眨眼,輕輕一笑。
……
去蓮香寺這天,傅錚跟石冬叮囑了好幾句,又安排了王府的侍衛隨行,這才安心。
蓮香寺這天沒有接待香客,裡面沒什麼人,只有梅府馬車與幾位和尚候在山腳——凈明是得道高僧,他年紀大了,很少再露面,連皇帝、皇后都難請動他。見王府的車馬到了,喬氏上前請安。梅茹忙免了禮,挽著娘的胳膊往上走。
這段上山的台階梅茹來來回回走過好幾次。走到山腰,她停下來,放眼望過去,天高地遠,碧空如洗,底下是蒼翠而孤傲的筆挺勁松,被風拂過,松濤陣陣像海浪。
梅茹安靜地聽著,喬氏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想什麼呢,循循?」
「娘,」梅茹回過神來道,「我在想——天那麼大,我那麼小。」
「又不省心!」喬氏搖頭嘆氣。
梅茹面色淡淡的笑。她與喬氏一道去見凈明。來蓮香寺這麼多回,梅茹很少拜見這位大師。沒想到凈明禪室內窗明几淨,牆上還掛著梅茹畫的那幅觀音像。梅茹端詳完,對凈明道:「沒想到我與大師還有這樣的因緣際會。」
凈明雙后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道:「所有因緣際會皆乃冥冥之中註定。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前世今生誰又能真的分得清呢?梅茹稍稍有些恍惚,她道:「今日我想仗著這微薄的因緣,問大師一件事。」
「王妃請問。」
梅茹拂了拂外面,庭院中侍衛皆在,石冬亦立在那兒。收回視線,梅茹默了默,平靜道:「大師,我想問殿下何時開始供奉第二盞長明燈?又供奉的是誰?」
「阿彌陀佛,王妃為何不直接問王爺?」
梅茹澀澀一笑,眸色黯然道:「人生在世皆有萬般無奈,若是我能直接詢問殿下,就不會勞煩大師了。」若是她真能從傅錚口中問出什麼來,梅茹根本不用這樣費盡心思。她什麼都不如他,不如他聰明,不如他狠絕,什麼都不如他,可他也有了軟肋……梅茹垂眸。
凈明沉沉嘆了一口氣。
……
這日,梅茹認認真真在菩薩面前磕了個頭,然後在那兩盞長明燈前上了一炷香。
那香裊裊升起來,泛著冷冰冰的虛幻,彷彿一面鏡子。透過這面鏡子,梅茹又看到那天的自己。她落在水裡,不停地撲棱,不停地掙扎,卻只是徒勞。那水淹過頭頂,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了唯一的骨肉。那水是真冷啊,混著猩紅的血,她孩子的血,冷得她牙齒不住打顫,冷得她只能蜷成一團,渾身不住痙攣。那天她怎麼等,他都不回府。梅茹蜷在那兒,冷汗涔涔,疼得要命,鑽心一樣。
靜靜看著那兩盞長明燈,梅茹眼眶泛紅,她死死咬著唇,心痛如絞。
喬氏在廂房裡,見梅茹終於回來,她鬆了一口氣。她覺得今天的梅茹不大對勁,周圍反正都是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嬤嬤,喬氏問:「循循你今日是怎麼了?」
「娘我沒事。」梅茹寬慰道。
「那你突然要這簪子做什麼?」喬氏遞過來一個錦盒。
錦盒裡面安安靜靜躺著一支芙蓉簪,就是狠狠扎進胸口、送她重生轉世的那一支。
梅茹默然收回視線,挽著喬氏,撒嬌道:「我想讓娘割愛送給我。」
「真是傻。」喬氏戳她腦袋,「你如今要什麼沒有,還惦記娘的一根簪子?」
「我就是喜歡么。」梅茹說著眸色悵惋,卻還是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