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救李宿,或者說只有一個半妖能救李宿,那當然就是殺鴉青了,因為她吃掉了狼妖的妖丹,而李宿中的就是狼毒,不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作為一隻放棄成仙自暴自棄的半妖,她並不喜歡多管閑事,別人身上發生的所有事,都跟、她、無、關!
殺鴉青除了吃住李家,盡量少給他們添麻煩,同樣也對他們的苦難視而不見,不過即便這樣,她還是從別人的竊竊私語中聽到了關於李宿父親的事迹,然後越來越多碎語傳進了她的耳朵,比如說王氏當年捐出撫恤金修城牆,因為她說那是她丈夫守護過的地方,比如說,李宿的大哥李寄戰時隨父死守縣城,救了全縣三百餘人的性命,還比如說,李家長媳過門五年,未生下一男半女,若是李宿死了,只怕李家就要絕後了。
這天晚上,柳真娘給殺鴉青燒了一桶熱水,讓她洗頭洗澡,然後拿了一套翡翠綠的裙衫來,並道:「表姑姑,這衣裳是我這幾天趕做的,若是不嫌棄,且做換洗用。」
殺鴉青望了望身上的衣裳,心知柳氏是看自己的衣裳穿了好幾天了,不過柳氏不知道的是,衣不沾塵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法術。
因為實在被這女人哭怕了,殺鴉青在柳氏的服侍下擦乾身體后,便順從的穿上綠裙,這裙子的料子和樣式雖不及她原先那件,不過針腳細密,裙擺還綉了幾朵花,就這幾天的功夫能將裙子做成這樣……殺鴉青總算知道柳真娘的黑眼圈是怎麼來的了。
柳真娘雖然將殺鴉青喊做長輩,心裡卻是將她當做孩子疼愛的,她倒了洗澡水,拿了一塊棉布來細細的給殺鴉青攢著頭髮,一邊攢一邊說:「這頭髮又黑又濃,真好看。」
殺鴉青盤腿坐在床上,一張略帶嬰兒肥的臉被熱水泡得紅彤彤的,她難得乖巧的任柳氏倒騰自己的頭髮。
「表姑姑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真讓人羨慕,若是我有福分生下一男半女,能肖像您幾分就好了。」柳真娘說著,幽幽一嘆。
殺鴉青眉頭一皺,脫口問道:「怎麼,李寄因為你生不出孩子責怪你了么?」
這話一出口,她皺起眉頭,倒不是因為這問題失禮,而是因為與她無關。
這幾天來,由於殺鴉青說自己不喜歡跟人一起睡,所以她都睡在柳真娘房裡,而柳真娘搬去跟婆婆睡,自李寄回來之後,為方便夜裡照看李宿,晚上就在他床下打了個地鋪,所以她還是一個人睡一個屋子。
雖然李寄回來的時間不長,殺鴉青卻發現柳真娘變得很古怪,常常顯得鬱鬱寡歡的模樣,加上平時聽來的風言風語,她就猜想是李寄對柳真娘不好,凡人重子嗣,也許是因為柳真娘生不出孩子的原因。
殺鴉青替柳真娘不平,卻沒想到柳真娘這個弱女子,一聽她說夫君的壞話,連忙喝止了她:「不要說這樣沒影的話,我夫君待我是極好的。」
殺鴉青聞言,不免回頭看了她一眼。
柳真娘後悔自己話說重了,換了木齒梳給殺鴉青梳頭,一邊梳一邊解釋道:「表姑姑你有所不知,別看我夫君生的五大三粗,卻是個面冷心熱之人……」
殺鴉青默默聽著,柳真娘心裡也裝著事,不覺就絮絮叨叨的說開了,原來李寄因為打仗所以到了二十一歲還未婚配,後來定乾二年就入了軍營,正逢那時皇帝昭告天下,為鼓勵民生,凡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未嫁娶之男女必得婚配,柳真娘的叔父當時是李寄的上司,因為很喜歡李寄,就保了她與李寄的婚事。
李寄生的高大威武,相貌堂堂,柳真娘濃眉大眼,相貌敦厚,單單從長相上看,柳真娘配不上李寄,然而自從李寄娶她之後,從未多看過別的女人一眼,平時說不上甜言蜜語,卻時時記掛著她,在家時盡量不令她操勞,在軍營中月月來信,不光將自己的月例交給她支配,每次從軍營回來,還會捎帶點她喜歡的小玩意兒。
聽柳氏說起來,殺鴉青才知道自己全猜錯了,那李寄並沒有對柳氏不好,相反其實是對她極好的,可是既然如此,為何柳氏還要鬱鬱寡歡?
殺鴉青回頭問柳氏,柳氏本不欲說,可是殺鴉青稍稍眨了眨眼,柳氏便全說了。
「我是想,萬一小叔有個三長兩短……我,我想自請休書。」柳氏紅著眼睛道。
「啊?為什麼?」殺鴉青驚了,還以為自己聽漏了什麼,剛剛柳氏不是還誇自己的丈夫好嗎?
柳氏眼中雖然有霧氣,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她慈愛的揉了揉殺鴉青的頭髮,道:「表姑姑你還小,我且說你且聽,我進門五年了,一直生不出孩子……我本想萬一自己生不出來,好歹還有小叔叔給李家傳承香火,可是如果小叔叔這次挺不過去……難道我能眼睜睜的看著李家的香火就此斷絕么?」
殺鴉青做了一千五百年的妖精,卻只當了幾年的凡人,且還是一位公主,故而無法理解尋常百姓關於「香火」的重視,凡人壽命不過數十年,所以將子嗣看得尤其重要,要是死前無子送終,便會被人稱為「絕戶」。
民間風氣如此,女子不能生育,便算是犯了七出,儘管李家從未薄待柳氏,但柳真娘出於自卑及對丈夫無比的仰慕,無法不憂心忡忡。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李郎英雄氣概了小半輩子,我要是只不會下蛋的母雞,何苦害他被人罵作絕戶?臨了連個執盆摔瓦的人都沒有,豈不凄涼?」柳氏雖然笑著,卻令人感到一股無比的心酸。
這女人竟然把自己與母雞相提並論?殺鴉青難以置通道:「你的意思是,你情願你的丈夫休了你,跟別的女人生孩子?」
柳氏扭過頭去,將頭點了點。
「那你可以給他納妾呀,你既然都不介意別的女人跟李寄生孩子了,幹嘛還要求休書?」殺鴉青無語的半晌才道。
柳氏的眼淚順著腮邊悄然落下,她用袖子抹了淚,回過頭摸了摸殺鴉青的鬢角,溫柔笑道:「所以說表姑姑你還小,你不懂,一個女人如果心裡有了一個男子,是決計不願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的,我雖然配不上我夫君,但我也是個女人,如果讓我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我情願瞎了一雙眼,但……是我也不能瞎呀,我不想成為他的拖累。」
看到柳氏果然又哭了,殺鴉青心中生出了一股煩躁,這柳真娘竟然絲毫不顧惜自己,她活到現在,總算見到了這麼一個痴情種子,然而這世上,痴情總被無情負,她這樣愛一個人,只怕遲早會遍體鱗傷的,這實在……這實在……這個女人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呀!
殺鴉青焦灼摸著自己的胸口,沒錯,這就是她不願意管閑事,不願意聽那些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的原因,因為一旦關於其他人的事知道得多了,那麼那些人在她的心裡彷彿就變得鮮活了起來,她望著情深不悔的柳真娘,幾番欲開口,最後還是打算將那件事說出來:「……真娘,有一件事,恐怕你……」
殺鴉青剛開口,忽然聽到了一點細微的聲響,她抬眼一看,見半掩的門外有個高大的身影。
那人是……在柳氏的注視下,殺鴉青把後面的話無聲無息的咽了下去,她改變了想法,並不打算此時將那件事揭露出來,而是垂下了眼帘,悄悄動了動手指,那半邊門就嘎吱一聲自動打開了。門外的李寄才想要退開,就聽「表姑姑」脆生生的喊道:「大表侄兒,你來了呀。」
柳氏一驚,忙回頭一看,果然她的丈夫正站在門口,她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臉,低著頭道:「你……你……你怎麼在這?」
李寄避開已經來不及了,樣子也十分尷尬,道:「我來拿外衣。」
這間屋子本來就是他的,是殺鴉青雀占鳩巢了,殺鴉青腿短,一扭一跳的蹦下床穿上鞋子,道:「我一個人睡害怕,今天我去跟表嫂睡。」說完就跑出屋子,在外面繞了一圈,躲在了窗戶下繼續偷聽。
屋子裡只剩下李寄和柳氏了,殺鴉青很想知道,李寄知道柳氏的想法之後,到底會如何決斷呢?
「你……」這是李寄的聲音。
「我……」這是柳氏的聲音。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只聽李寄先道:「我都聽見了。」
「……哦。」柳氏的聲音小得像蚊子。
「你不要再有這樣的心思了,我是不會寫休書的。」
「可是……萬一我真的不能生呢?」
「不會的,你我還年輕,我又常常在軍營里,就算一時懷不上也是有的……難道是我娘說了什麼?」
「絕對沒有,娘對我也是極好的……」柳氏急忙解釋道。
家中老人盼望抱孫子是人之常情,就算王氏暗示過幾次,柳氏也不會在丈夫面前抱怨的,李寄也不是蠢人,他略想了想柳氏現在的處境,嘆了一聲,道:「你聽我說,我不會講甜言蜜語,我只說心裡話……我從未覺得你配不上我,反倒是我拖累了你。」
「夫君何出此言,自然是我……」
「你聽我說完,當年……我沒想到我能活下來,那時候我爹走了,娘鬱鬱寡歡,二郎……又是那副樣子……」
當時李宿在衙門報了病症,故而沒有婚配,而李寄剛剛經歷戰亂和父喪,匆忙擇親,心裡很是不好受。
「初時,我因忘不了那段戰事,未能盡心待你,然而人心肉都是肉長的,天長日久捂著還捂不化的那是石頭,這些年你持家有道,體貼細緻,起早貪黑,全為家人忙碌,諸如此類不必列舉,我一一都看在眼裡,放在心上,我只慶幸娶了你,卻後悔不能給你更多,所以……停妻再娶的事不要再說了,那不是男人該做的事。」李寄大約這輩子都沒說過比這更露骨的話,他聲音低沉,逐字逐句都飽含真情實意。
聽到這裡,殺鴉青臉上的表情舒緩起來,她想象著柳氏聽到這話會是什麼表情,她那麼愛哭,一定會哭得更稀里嘩啦吧。
裡面停頓了會兒,果然傳出了柳氏帶著濕意的聲音:「可是萬一我一直生不出孩子怎麼辦?萬一小叔不在了怎麼辦?娘的期望怎麼辦?李家的香火怎麼辦?」
凡人怎麼盡在乎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丈夫都這麼通情達理了,難道她一定要丈夫另娶不成?殺鴉青真是拿柳氏沒辦法,忍不住偷偷的往窗戶里看了一眼。
只見屋裡的李寄伸手將柳氏摟在了懷裡,熏黃的燈光照得他的臉色格外溫柔,他的人如高塔,聲若磐石:「如果真有那樣的時候,我們就過繼一個孩子,有的孩子生來沒有父母,有的父母子嗣緣薄,若是能拋開世俗觀念,兩全其美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可是,李郎……」
「難道說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或者說因我常在軍營里,家中的瑣事令你不堪重負,因此才要我寫休書?」
「當然不是!在我心裡……」
聽到這裡,殺鴉青肉麻得抖了抖,怕這兩人要互訴衷情起來自己會吃不消,便起身打算離去,但是走了幾步,沒來由的就躊躇上了,夜色之中,她微微扭頭,燦若星辰一般的眼睛盯上了李宿的房間。
李宿的房間里點著一盞油燈,暖暖的光亮透過紙糊的窗戶傳出來,已經第五天了,他……居然還沒死。
殺鴉青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語道:「呵……命還真硬,明明沒有找到解藥,硬是拖到了現在還不咽氣,真是……」
她突然有了一股衝動,於是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想到的決定——那個誰,既然他不想死,那麼她就成全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