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後,從出生就好命,性子又是極驕傲的雷舒眉,從來沒機會掉過多少眼淚的她,今兒個一天,卻是從『雷鳴山莊』,一直哭到了馬車開進「宸虎園」,為了不讓她有人可以幫手逃掉,她的爹親甚至於連她用得趁手的丫鬟青青以及趙嬸都沒讓跟過去,就一個人孤零地被送了過來。
就算是被請下了馬車,她也不肯進門,就坐在門檻前直掉眼淚,頂著大冷的寒天,緊揪著裹身的白狐暖氅,哭得就像是被親人拋棄的孤兒。
雷舒眉與她爹大大吵過一架的事,在不久之前,已經有元潤玉派人過來捎口信給「宸虎園」,所以問驚鴻心裡有數,也不敢強硬地拗她進門,就怕又觸動了她的心事,教整個狀況變得更加不能收拾。
就算問驚鴻不顧忌,沈晚芽也不允許兒子莽撞,畢竟在雷舒眉身上,懷著近五個月的胎,眼下她已經是個淚人兒了,要是再鬧出什麽大動靜,弄個不好,小產也是有可能的。
雷舒眉是故意哭的,就是想要讓自己哭得越悲慘越好,最好哭得問家的爹娘覺得鬧心,受不了把她給返送回去都可以。
她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問驚鴻沒轍,也只能陪著她在外面一起吹風捱凍,他幾次催促爹娘進去,由他陪著就好,但是,沈晚芽只當作沒聽見兒子的話,而問守陽則是聽愛妻的話,把家裡的僕人都給遣開,不讓外人在場看熱鬧。
「我不會是好媳婦兒,一定不會是……」雷舒眉說著忍不住又悲從中來,抽噎了兩聲,又哭了起來。
「沒關係,我不介意,因為我也不能保證自己會是個好婆婆。」
沈晚芽見她粗魯地以衣袖擦臉,細皮嫩肉都是紅痕,大概是哭得狠了,原本帶的絹巾都給哭濕了,只好以衣袖將就。
她只好取出了自己隨身的絹巾遞過去,一邊笑著說完,然後,就看見淚人兒有一瞬停住了哭泣,睨了她一眼之後又繼續哭,哭得還更加傷心。
這是在抗議她不會是好婆婆的說法吧!
沈晚芽依舊持住笑顏,故意忽視蹲在雷舒眉面前,回頭急著想要她別再說下去的兒子,對著淚人兒柔聲說道:「眉兒啊,你是有身子的人,地上涼,你真要坐在這兒哭的話,我再讓人給你墊子上再加一層軟褥好不?你不擔心自己肚裡的娃兒,我可是會心疼我問家的孫子啊!」
「娘——」問驚鴻對於從來不太愛哭,現在卻哭得聲音都快要啞掉的雷舒眉感到心疼又沒轍,原本就已經頭痛了,現在聽完他家娘親的話,原本只涼半截的心,徹底全寒了。
他在心裡苦叫,娘呀!您到底有沒有想到你家兒子艱困的處境?就算您心裡真的只想孫子,也別直白說出來,多傷人心呀!
「還要火盆,我冷……不,是你孫子覺著冷。」雷舒眉打蛇隨棍上,心疼孫子是嗎?那她覺得自己也不必太客氣,管要什麽金山銀山,再過分的要求,就全推說是這個孫子想要的好了。
只是,雷舒眉想想真為自己覺得不值得,她人都還沒進問家門呢,人家家裡長輩已經開宗明義,向她表明自家孫子舉世無雙的重要性,結果,在今天之前,問家三番幾次對雷家示好,說到底,原來都不是為了她,而是她揣在肚子里這個未見世的小孫子嗎?
「眉……」問驚鴻低喊了聲,聽雷舒眉在回話之際,把肚子里的娃兒也順捎在口頭上,總覺得這妮子根本就是與他娘較上勁兒了!
「好好,還知道冷就好。」沈晚芽笑意不減,又道:「我兩邊各給你擺上一個火盆,再讓人給你備個小手爐,你說好不好?」
「好。」雷舒眉回得一點也不客氣,想想又道:「那有熱湯可以喝嗎?你家孫子餓了,他喜歡喝熱湯,尤其是紅棗雞湯,加點枸杞子,最後再放就好,咬起來味道好,你家孫子他不喜歡煮得太熟爛的枸杞子,太熟爛的枸杞子咬起來,他家娘親我會反胃想吐,我吐是沒關係啦!就怕對你家孫子不太好。」
沈晚芽當作沒聽見雷舒眉自眨的話里,透出一絲諷刺她看重孫子的意味,轉頭再吩咐一名丫鬟下去準備熱雞湯,回頭再對雷舒眉道:「好了,紅棗枸杞子雞湯讓人去熬上了,枸杞子要後放,我記得了,以後肯定不出差錯,那你再說說,我家孫子還有什麽想吃想喝的?」
又孫子?雷舒眉更不想客氣了。
「粢飯糕,要兩小塊,一塊我要干啃著吃,另一塊加在雞湯里,飯糕的火候要恰到好處,老了就不好吃了。」
「好,就兩小塊,那做好了是要端出來讓你在這兒吃,還是,備在你的小院兒里,等你進去吃呢?」沈晚芽的問話十分順當,絲毫不露勉強之意。
「……進去吃。」雷舒眉悶悶地說,剛才她故意使勁哭得聲嘶力竭,出了一身薄汗,現在靜下來說話不哭了,被頭面上寒風一吹,忽然覺得那一身的薄汗開始泛出涼意,不自覺地揪緊身上的暖氅抵擋寒意,雖然覺得沈晚芽這句話問得正是時候,但是,她仍舊不肯示弱,再開口對沈晚芽提出要求時,一改悶沉的語氣,變得理直氣壯,「我要進去吃,是因為你家孫子真的冷了。」
問驚鴻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話,最後覺得自己根本也不需要多說什麽,眼前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搭一唱,默契好到他不知道該鼓掌還是想哭。
「那你不哭了?」沈晚芽笑問。
「吃完再哭。」雷舒眉撅起嘴,幾不可聞地輕哼了聲;她心裡有點氣惱,要是以往她可以支撐更久,但是,自從有了身孕之後,她就禁不起餓,只要稍微餓了些,就覺得心口慌得緊。
「好,吃完再哭,我趁著這段時間,給你備些干帕子,好讓你等會兒擦眼淚和鼻涕,你這衣袖上有紋綉,天寒地凍臉乾的,瞧你擦得臉都紅了,一會兒怕是要疼了,我要記著,再備些香膏讓你潤一潤。」
沈晚芽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看也不看往自己這方向吃驚睨過來的兒子一眼,雷舒眉聽了嫩唇微張,也楞了好半晌。
他們小兩口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他(小痞子的)娘親這麽周到的準備干布香膏讓人可以續著哭,這到底是體貼,抑或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最後,這個疑問,由雷舒眉口中問出:「問嬸嬸,你就真的忍心不勸勸我?就這麽想我哭嗎?就不怕我哭壞苦慘了你家孫子?」
沈晚芽對這問題頗感有趣,想了想,最後搖頭道:「不怕,就這麽容易被哭壞了,不是我沈晚芽的好孫子,你現在有身子,我是過來人,知道這時候心情容易起伏,別忍著,我反倒怕你強忍下來,憋在心裡頭,也跟著憋壞了我家孫子,一出世就生了張不好看的苦瓜臉,人瞧人不愛,豈不是教這孩子更加可憐嗎?」
「你真的那麽心疼你家孫子啊?」雷舒眉對此不太高興,因為那代表沈晚芽其實是不關心她死活的。
說完,她有些埋怨地看了面前的問驚鴻一眼,見他只是無奈地聳肩,一副無辜的眼神表示他家娘親的意思,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自家的孩子,自家不疼,別人有什麽理由疼他呢?」沈晚芽說完,見雷舒眉一陣怔忡,大概是想到了今天被親爹給攆出來,心裡有埋怨以及不舍,好片刻悶不說話,她見機不可失,趕緊對兒子說道:「鴻兒,還杵在那兒做什麽?不快點把人給扶進屋去?」
問驚鴻在把雷舒眉抱進去之前,回眸若有所思地覷了娘親一眼,身為沈晚芽兒子多年,他知道這位娘親心裡必有盤算。
在他們身後,自始至終都保持沉默讓娘子說話的問家之主,問守陽則像是看了一場好戲般笑了起來。
「笑什麽?」沈晚芽回頭,疑惑地看著她家相公的笑臉。
問守陽笑道:「我剛才在一旁看著你與雷家小姐對話的神情語氣,好像又看見了當年人人稱讚不已的細心小總管,凡事周到細膩,心計敏巧,總能比人早一步想到應對進退之法,睽違多年不見,教你的爺我好心生懷念啊!」
沈晚芽沒好氣地瞪他,「如果爺真的覺得懷念的話,剛好玉兒出嫁了,時機正好,爺不如就讓我這個第一代小總管重操舊業,剛好這些年你不讓我過問生意上的事,讓我整日清閑,日子過得好生無聊,爺,說好了,就這麽辦吧!奴婢一定盡心儘力當差辦事,必定讓爺滿意猶勝當年。」
「就算讓你重操舊業,我也只許你服侍我一個人。」
沈晚芽聞言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撇開了目光,幾不可聞地輕嘆了聲,她真的好懷念以前忙進忙出的日子,十八般武藝只用來服侍一個人,就算那個人是她的夫君,還是教她覺得有點無趣啊!
問守陽哪裡不知道他家娘子是個閑不下來的人?這兩年,老在人前喊倦累,說想早早退卜,其實,不過都是在逼兒子認真面對生意上的事務,並不是她真的已經無心乏力去應付。
不過,也正因為對自家娘子的了解,所以,有一件事情,問守陽忍不住覺得好奇想問,道:「芽兒,你心裡是不是只想著孫子,我是不敢說,不過,沒見過你這樣哄著勸著,讓人拚了命哭的。」
「為什麽不讓她哭呢?」沈晚芽笑覷了夫君一眼,似有感慨地嘆了聲,「今兒個,雖然沒有大紅花轎鑼鼓喧天的親迎,沒有拜堂成親的喜事,可是,眉兒今天被送進了我們問家的門,卻是千真萬確,大伙兒都親眼見到的事實,一位在人家家裡呵護了二十餘年的掌上千金,獨自懷著孩子住進了別人家,雖說,這家裡頭有她喜歡的男人,那又如何?這個家,對她而言終究是陌生啊,你說是不?這天底下,哪個新嫁娘進了婆家,面對新的家人,心裡能夠不慌不怯的呢?又怎麽可能對從小生長的娘家沒有一點不舍呢?與其讓她在人後默默想念垂淚,我們不如就讓她哭個痛快,好好的哭一場,哭累了,晚上興許還能睡個好覺,少些想念。」
「她不過就是哭一場,已經讓你替她想這許多了?」問守陽失笑,想他的妻子果然心思細密,在眾人都還在為雷舒眉的哭泣手忙腳亂時,他的妻子竟然已經想到了那方面去。
莫怪她不出言相勸,並非是要以退為進,逆勢操作,而是在她心裡,打的主意真的就是讓人好好哭一場,把心裡的感情給宣洩出來。
面對問守陽的訝異,沈晚芽唇邊依然是淺淺的笑,不疾不徐回道:「與其說我是替眉兒想,不如說我是替兒子想,只有眉兒舒坦了,他也才好過。」
問守陽微笑,知道她這話一點都不假,在他的心裡比誰都明白,雖然一直以來,她對兒子的管教手段甚為心狠手辣,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但是,最疼愛兒子的人,其實也是她。
「那依你之見,咱們的準兒媳婦,是因為太過眷戀娘家的溫暖,所以拗著不願意與鴻兒成親嗎?」誰都知道,今日里,若不是雷宸飛主動將女兒給押送過來,他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可以盼到未來的媳婦兒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