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啞婆像是沒聽到元潤玉最後的話,以她極沙啞的嗓音念出最後一句,伴隨著一抹很陶醉的笑,或許是那一雙眼裡的光暈迷濛,讓她一張被火燒得皮肉糾結的臉,看起來柔和許多,元潤玉甚至於覺得那神情是動人的。
她沒有打擾啞婆,任由老人家沉浸在回憶之中,久久,才又聽見那粗啞的嗓音在昏暗的幽室中響起。
「玉兒,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爹不在這一個礦牢里,這個牢里,沒有哪個男子像你形容的那般好,不過,當作是報答你給我唱了一段好戲,啞婆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很喜歡一名男子,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儘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在看到我這張醜八怪的臉,還能笑著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聽得很開心,為了他對待我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著,啞婆伸手摸著自己的臉,明明是在摸著自己的皮膚,指尖竟然有些顫抖,十分努力剋制住自己,才沒衝動地把這張醜臉皮給扯下來。
「玉兒,你信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有一張很美的容貌,杏眼桃腮,肌膚吹彈可破,男人們個個見了我都喜愛不已,一個個都爭著把我捧在手心裡當寶貝,我說的話,他們沒有不聽從的,如果不是那一場火……如今的我應該還是很美的,玉兒,你相信嗎?你相信我曾經是個美人胚子嗎?還是以為我不過是痴心妄想,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元潤玉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信!我信你必定是個美人胚子,我不說違心話,啞婆,你那一雙眼睛,至今仍舊很美,從前必定更美。」
聽見元潤玉真心誠意的讚美,啞婆好開心地笑了,以手摸了摸臉,在觸及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後,眼裡的光芒又黯淡了下來。
「以前美有什麼用?現在終究只是一個丑老太婆了,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為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於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顏,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麼丑,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麼難聽,玉兒,我真的老了,也糊塗了,已經弄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想法才是真的?哪一個又是我的幻想,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無從再去問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醜八怪?」
聽著啞婆粗得像是兩顆石頭互磨的嗓音,說著她曾經喜歡過的男人,元潤玉心裡難受地想起了藏澈。
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如果,在上次與他見面時,知道那是她能見到他的最後一眼,她就算是厚顏無恥,也會求他對她說兩句溫柔的話,就當作是此生留個想念也好。
元潤玉沒再搭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揉著膝蓋,在一陣又一陣像是被利勾挑刺的疼痛之中,想著在她這一生中,每個曾經對她好的人。
在最後,想起那一晚的雲雨歡愛,心裡慶幸,至少,她這一生與心愛的男人痛快過一回……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
但是,如果這該死的巧合,就出在『京盛堂』里,就成了一樁教藏澈無法忍受,甚至於是動怒的大事。
藏澈在金陵的事情發生之後,就一直讓人注意金陵當地的動靜,並且派人調查當年元府的案件,然而,他所得到的結果,卻與當地人所傳說的版本不同,當年,皇帝自始至終沒有下令抄滅元家,甚至於從陸雪龍在朝廷各部走動,明察暗訪之下,發現皇帝一直都在找元奉平。
如果不是回到京城之後,出了不少事情,再加上後來與元潤玉之間的不甚愉快,藏澈或許就會告訴她這些疑點,告訴她當年元府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白映秋一人所主謀,但是,讓他掉以輕心的,也正好是白映秋這個人,就在不久之前,傳出了他發瘋自殘,在一個多月前的十五夜,他砍了自己二十餘刀,最後流血過多而亡。
據說,他是被皇帝給逼瘋,最後幾日,崩潰得說不全一句話,但是,當時在他身邊看守的人,把他曾說過的重複幾句話拼成了一整句比較完整的內容,大致上,他死前幾天,只重複在說一件事——元奉平已經被我殺死了,那一晚,我親手刺了他那麼多刀,他怎麼可能沒有死?一個死人,皇上你要我交什麼出來?他的屍體?
不見了,他的屍體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呢?我不知道,明明他流在我手上的血,都還溫著呢!還溫著呢……
藏澈覺得當年關於元家的事情,就像是一幅破碎的圖畫,人物的面目倶全,然而,細部卻全部都遺佚了!
但是,他心想,這些話能夠從陸雪龍的調查之中,輾轉傳到他這裡來,皇帝那方面,應該也是知道的。
後來,也是因為片面確定了朝廷並沒有對元家有想要趕盡殺絕之意,元潤玉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之後,他就掉以輕心了,更何況,她口口聲聲不想與他扯上關係,那麼,她的安危又怎需輪到他來擔心掛懷呢?但是,藏澈在聽到她出事之後,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就算她不在他身邊也好,他不想她出事,哪怕是一絲毫意外,他都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
然而,再多的巧合,都不及在追查之後,竟然發現,那一天小喜看著那個龍佩玉質溫潤,應該價值不菲,最後大著膽子找上『京盛堂』在城西的一處分號要質當,卻不料,那一家分號的掌柜在很久之前,就曾經接受過朝廷方面的打點,只要看到那個玉佩被質當,就通知負責聯絡的線人,只要能夠辦成此事,就能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賞銀。
這件事情,一開始是由總號的二掌柜牽的線,後來,有不少掌柜知情並且加入,這麼多年來,在東家雷宸飛的眼皮子底下,拿『京盛堂』的身銀,卻替朝廷辦事。
真相一出,藏澈與總號的李大掌柜等人沉默許久,就在這時,雷宸飛睽違多年,再次掌權執事,告訴藏澈去辦他眼下最該辦的要緊事情,『京盛堂』的事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來在當年他仍當家作主之時,已經有此弊端,如今就該由他來解決乾淨。
那一刻,藏澈看著面色嚴峻,笑意冷淺的雷宸飛,想或許終他一生,在很多方面,都只能仰望這個男人,這個人的高度,永遠是他可望而不能及的。
不過,也拜這些吃裡扒外的掌柜之賜,他們很快就查到了究竟是誰捉走了元潤玉,卻不料,這才是惡夢的開端,這些掌柜們口口聲聲說聯繫他們的是朝廷的暗探秘官,那天,城西分號掌柜確實也把東西交出去了。
卻在兩天之後,宮裡派人到了總號,為首之人是一位滿頭華髮的李公公,以比一般男人細膩的嗓音,要『京盛堂』交出龍佩,說那乃是天家印信,更是當今天子的隨身之物,要敢擅匿,必當抄家滅族……
不見天日晨昏的生活,元潤玉勉勉強強才讓自己記住,她進到這個礦牢里已經二十四天了。
後來,她覺得與其說這是一個礦坑,不如說是一個構築在地下的城市,裡頭的路錯綜複雜,每一天,以採到的煤礦交換食物和水,囚犯無論男女老少,只有採礦時會被混在一起,起居和飲食都是分開的,晚上歇息時,各區的通道都有一道鐵閘,纏上重重的大鎖,沒有鑰匙,根本就不可能劈開那厚實的鐵條,別妄想要逃出去。
只是,粗重的活兒,再加上惡劣的飲食與生活條件,偶爾,會有一股腐肉的氣味在搭得不是十分結實的木板隔層流竄,這時候,通常人們就知道又一個撐不下去的,回去找閻羅王報到了。
漸漸地,元潤玉心裡有一種感覺,捉她進來的人,並不想殺死她,但是,也不想讓她活著出去,讓她留在這裡,只是想要在她死前,給她多吃一點苦頭,每一天,除了吃重的工作之外,還要面對一些婦人老嫗的刁難與搶奪,從她們幾乎是按時找上來的頻率,她在猜想,背後是否有人主使?
洞里沉重的濕氣,讓她的雙腿疼得厲害,她想,這裡應該有一條地下河流,供應這洞里大量人口的水源,如果能夠找到的話,或許就可以逃出去……她還是想出去,她不想等死,她想見夫人與鴻兒,還有藏澈!
哪怕只是再多看一眼也好,這一次,她一定會認真地把他的容貌仔仔細細記下來,再不讓自己忘記他。
所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當元潤玉聽見身後的男人壓低嗓音,對她說話時,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聽見了藏澈的聲音。
「不信嗎?真的是我。」藏澈從她僵直不敢轉身的背影,猜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又開口道:「繼續手裡的活兒,別讓人察覺,聽我說,看見了嗎?在你的右手邊有一條已經廢棄的坑道,你敢進去嗎?」
元潤玉這次信了,轉眸望向那一條被一堵大石擋住,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的幽暗坑道,然後又繼續低下頭來劈采細礦,小聲地回答身後的男人,道:「啞婆說過,那條坑道里出過不少事,死過不少人,還有不少女子在那裡吃了虧,所以在這裡大家都不敢接近那坑道半步。」
「所以,是說話的好地方。」藏澈說完,知道不需要再說更多,站起身,拖著籮筐,不動聲色地避開眾人耳目,閃進了坑道里。
元潤玉抬起頭,正好看見一名粗壯的兵丁揮著手裡的鞭子,要所有人加緊腳步幹活兒,讓每個人都怕被鞭打,無不是低著頭努力採礦,她緩慢移動,終於在小片刻之後,進了那個坑道,看見藏澈持著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螢綠色的光亮,恰到好處只映亮他們兩人的周身。
「為什麼要冒險來救我?」在終於兩個人獨處時,她忍不住開口,音調止不住顫抖與激動。
「什麼為什麼?」藏澈仔細地打量她的狀況,看她還算有精神,稍微鬆了口氣,看她似乎非要個答案不可,而他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她知道,是他自個兒想要進來救她,嘴角咧了咧,笑道:「喔,是蘇小胖決定的,他說,當初你幫他去見我,讓他願意再信我一次,不使我們兄弟離心,他欠你一回,然後,大概是所有人都覺得我不能對你見死不救,所以死拖活拖,都把我給一起拖來了,這回答你滿意嗎?」
看他說得風輕雲淡,元潤玉不敢置信地瞪圓美眸,「你是說……不止你一個人進來了?」
這時候,她忽然想到剛才那名粗壯的兵丁,恰到好處的揮鞭吆喝,助她進來,會不會……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