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是該回去了。」元潤玉回頭看著藏澈,雖然看穿了蓮惜對她的不滿與敵意,可是,她不想回應,「你來得正好,我該是時候回去了,如果『京盛堂』的人來問起他的狀況,就說毒已經解得差不多了,再讓大夫來看看傷口,解毒丹要記得接著吃,敷藥一天換三次,別讓發炎了就好。」
「……昨晚的事,你要我對澈爺如何說法呢?」蓮惜察覺出元潤玉面上不尋常的嫣紅艷色,試探地問道。
她不是三歲孩子,從小在粉房長大,有些事情,她見多了,雖然元潤玉已經做過善後清理,但是,空氣中淡淡飄散著一絲幾不可聞的歡欲氣味,仍舊可以讓她輕易猜到就在不久之前,在這房裡,剛結束一場男女雲雨。
「隨你,都好。」說完,元潤玉像是想到什麼,補充又道:「別對他說我來過,除此之外,隨你說去。」
然後,元潤玉注意到門旁的小廝,也開口對他說道:「你也一樣,替我傳話給這船上的所有人,告訴他們,我沒來過,知道嗎?」
小廝愣了半晌,就連點頭時,心裡都還是怔愣的。
「元小總管,你這是想清楚了嗎?!」蓮惜心裡有點不敢置信,她從小廝口裡得知,元潤玉陪了藏澈兩個日夜,為他不眠不休擦換藥湯,如今,唯一的要求,竟然是要她對藏澈說從未來過,「這可是救命之恩,當真一句話都不必提起你?要是我對澈爺說是我救了他,你也無所謂嗎?把澈爺就這麼拱手讓給我,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元潤玉只是單純了些,不代表她是蠢笨的,從蓮惜問話之中,她知道這名花魁猜到了她昨晚與藏澈的情事,那件事,她未有過一絲毫後悔,被人猜到了,也是坦蕩面對,開門見山道:「他不是我能夠在乎得起的人,我沒想過要成全你,今日之事,能否成為你與他之間的契機,最後你能否留住他,憑的是你的本事,與我無關,他的心意,不是由你我說了算數。」
「你很傻。」
「傻嗎?謝謝,那代表我有聽我爹的話,小時候我爹就常對我說,做人,不必太聰明,活一輩子,能痛快一回,我覺著值得,就好了。」
聞言,蓮惜明顯地沉默了一陣,只要他好,她就覺得值得了嗎?如果,當年自己對澈爺也有這一份決心,或許,能夠贏得這男子不僅僅只是衣食金銀上的供養,而是打從心底發出的疼惜與敬重吧?
蓮惜看著元潤玉纖細的背影,沒看見她的目光,但想必是戀戀不捨地看著床上的澈爺,想起了她與問家少爺還有婚約,默了半晌,啟唇揚聲道:「這船上的人說法,就交給我吧!日後,無論任何人問起,我都會說,昨日里,你從未來過這裡,任何人,我都是一樣的說詞,包括『宸虎園』的人,亦然。」
元潤玉聞言失笑,不知道蓮惜說這話,是在告訴她,她有把柄握在自己的手裡,還是,要包庇她昨晚的一夜貪歡,讓她可以放心的去與鴻兒成親,不必擔心在成為問家少夫人之後,教人知道她已非頁潔清白之軀呢?
「謝謝你賣我這份恩情,但,我不需要。」元潤玉別過身,越過蓮惜,再沒回頭地走了出去。
在老船夫的安排下,她坐上剛才把蓮惜送過來的小舟,凝望著遠方的水色天光,好用力才忍住沒讓滿眶的淚水滾落下來。
這一刻,元潤玉覺得藏澈真是洞悉人心,即便她不願意承認,但還是不能否認他給她這個人的評語該死的對!
她不過是一隻紙老虎,只是外表看起來強悍兇狠,骨子裡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或者,該說她根本就是懦弱,不敢賭一絲毫的可能性,就怕他會比先前更加討厭她。
要是讓他知道了她……不,不能讓他知道。
若是教他知曉她在他昏迷不醒時所做的事情,只會覺得她是個淫-盪下賤的女子,倘若被他用那種輕視的眼光看待……她只是想到而已,已經覺得心臟像是要被割成碎片。
疼,她的心,真的很疼。
但是,他不會知道的,終此一生。
蓮惜答應過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無論是誰問起,她未曾來過……
在元潤玉離去之後,不久,『京盛堂』的人馬就抵達了。
領著雷宸飛之令,帶一幹家仆過來的人是祥清,他知道了藏澈被人以蛇毒害,一臉的著急,那天,在『至誠齋』被藏澈一舉拿下,商場為之嘩然騷動之後,桑梓才終於獲准吐實,讓他們知道藏澈自始至終想要對付的仇人,是『至誠齋』與藏良根,在那時候,他就想要過來了。
這些年,他視藏澈如子,當年,雖然一開始只是奉主子之命辦事,可是,後來確實被藏澈這孩子給收服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在這孩子受傷危難之際坐視不理,袖手旁觀,務必要把他帶回山莊,接受最好的照顧。
轉眼間,夏至——
一連幾日的悶熱天氣,終於在今天早晨的一場大雨洗刷過後,憑添了不少涼意,午後,風兒徐徐,拂過綠葉梢頭,掀起一陣陣沙響如浪濤。
這時,在『雷鳴山莊』的「不動院」里,橫跨小池的石橋上,已經完全痊癒的藏澈,身著一襲蒼色綉纏枝菱紋的薄葛衫衣,修長的身影倒映湖面,不時的將一把又一把的飼料,投進池子里,池裡五色的魚兒搶食,把他倒映在池面上的身影翻攪成銀色的水花碎片。
面對這一刻被夏日濃綠給潑染的寧靜,藏澈覺得像是見到久違的老友,自從他年屆弱冠之年,從祥清叔的手裡接下『雷鳴山莊』的總管頭銜,二十三歲那年,被晴姐姐從她的夫君手裡,輾轉地交代過『京盛堂』的權柄之後,他就再沒一刻得閑過了。
如今,再回到『雷鳴山莊』,雖然,他的頭銜身分都未改變,至少,無論發生任何事情,也都改變不了他身為雷宸飛妻舅這一個身分,看在他晴姐姐的顏面上,他想死皮賴臉地待在這裡,誰也不會趕他離去。
然而,身分未變,但是,當初他在『雷鳴山莊』以及『京盛堂』所一肩扛起的職責,在這一段時間裡,都有桑梓以及屠封雲他們全權代理了,就連從來都只肯挑無關緊要的雜事負責的蘇染塵,也都比他在的時候更有擔當,幾件差事,做出來的成績都教人刮目相看。
所以,藏澈在這幾日,不止一次的想,或許,『京盛堂』從此沒有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影響與改變。
這是他所樂見的,只是,當這種情況真正的發生時,在他的心裡,還是有幾分淡然的落寞。
藏澈勾起一抹輕淺的苦笑,想自己並不若想像中冷靜無情,瀟洒恣意,而在今天之前,他也未曾料想過,自己會如此多懷愁緒,不止一次,甚至於反覆的想起一個人,而且,是以一夜復一夜,一遍又一遍的春夢形式想起。
他後來仔細回想起來,那一場春夢的場景都一樣,只是次數多了,藏澈覺得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附骨之蛆般,纏得他渾身不舒坦,幾乎要厭憎起來。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不喜歡春夢裡的那個對象,但後來,他發現自己其實只是不喜歡春夢過後,又一次意識到那不過無痕的春夢一場,殘留在他心裡的淡淡悵然。
尤其,是他看清了在自己的春夢裡,身下那人……竟是元潤玉。
一瞬間,藏澈的一雙眸色,陰黯得透不進半點光芒,抬手又揚撒了一把飼料進池裡,看著魚兒搶食,又讓池子里的水翻騰起陣陣銀白水沫,就像是他心裡亟欲想要平定的紊亂,與難以止息的旌動。
就在這時,一道渾厚的男人嗓音將他從沉思中喚回。
「夠了,住手吧!」
藏澈動作一頓,沒有想到雷宸飛會出現在他的小院里,原以為他的晴姐姐也一併過來了,但回頭時,只見雷宸飛揚手屏退跟隨在一旁伺候的祥清,藏澈看見那位從小開始就對他疼愛照顧有加的老長輩在離去之前,往他這裡投以欲言又止的一瞥,在他的心裡,對自己讓這位長輩擔心難過,感到有些愧疚。
雷宸飛就在離池畔不遠之外的一棵大樹蔭下,雖然不良於行,坐著木輪椅,在身形上看起來就矮了藏澈半截,但這位曾經在商場上教人聞風喪膽的『京盛堂』當家之主,猶是神色自若,氣定神閑,唇畔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夠了,瑤官。」雷宸飛的目光落在藏澈手裡的那碗魚飼料上,「我看,這些日子,『雷鳴山莊』里唯一身上還能長出肉的,就只有那池子里的魚,只是魚不知饜飽,看到有得吃就張嘴,所以,你這飼料還是省些,免得這些無辜的魚兒被你給喂撐死。」
「我知道分寸,宸爺多慮了。」話雖如此,藏澈還是依言把那一碗飼料就近擱在一旁的石墩上,沒再繼續撒喂。
藏澈就算已經年過而立,但在雷宸飛的眼裡,看起來都還是當年那個被他的妻子攜在身邊撫養,對於家姐無比依戀的男孩。
只是,曾幾何時,那一份單純的稚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凡事拿捏掌握得度的冷靜,以及肖似他當年的老謀深算,外表的淳厚,倒像是一種偽裝了,或許,被晴兒給說對了,她的弟弟被他們幾個人給聯手教壞了!
不過,雷宸飛卻一直以為,後天的教養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卻改變不了天性,如果藏澈原本的性子就是淳厚老實,就算傾他們幾人之力,也不可能把他養「壞」得那麼嚴重。
這小子以為他會看不出來,在『至誠齋』的事情上面,要水過無痕地把這家商號拿下,根本是輕而易舉,最後卻用那種傷敵一千,損己七百的手段,不就在賭他雷宸飛會不會放棄他這個繼承者嗎?
「我今天過來,是想跟你把話說清楚。」
「宸爺請說,瑤官洗耳恭聽。」
「其實,你想要一直這麼成天發默出神,不管正事,我有的是耐心跟你耗下去,瑤官,我可以看你折騰自己,但是,我不允許晴兒的一顆心被你這麼繼續折騰下去,晴兒就你一個親人,對她而言,你這弟弟比誰都重要,所以,在你要繼續過這種陰陽怪氣、悶悶不樂的日子之前,最好先想想,你的晴姐姐心裡是何感受。」
聞言,藏澈像是想起了什麼,斂眸勾唇,逸出一聲輕笑。
聽見那一聲輕淺的笑,雷宸飛挑起眉梢,頗感興趣地問道:「笑什麼?我說的話讓你感到很有趣嗎?」
「不,宸爺說的話並不有趣,只是我忍不住回想起距今二十年前,當年,宸爺病倒命危,從來在商場上呼風喚雨,誰也不敢有半分怠慢的商場巨擘,竟然把一手打下的『京盛堂』,這個龐大無比的家業,就交給我那位在當年僅僅經營過一家客棧,堪稱是弱女子的晴姐姐,我剛才忽然想到,想宸爺您究竟是膽大,或是狠心呢?」
「或許,兩者皆有吧!」
說完,雷宸飛想起那一段昏迷多日,險些命亡的歲月,唇畔泛笑,眼神里儘是懷念,他轉頭看著自己的小舅子,當年不過十齣頭歲的男孩,如今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郎,無論是精明的手段,或是頎偉的身長,都已經不輸當年的自己,讓他感覺到滿心的驕傲成就,以及感嘆歲月的無情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