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夜東風
玉樓銀裝,連岳素裹,清陽當空,雪滿弓刀。
少年一身戎裝,銀盔翅展,甲耀落絮,他立在校場邊,沖朝自己走來的老太監拜了一拜,口中呼出了一陣白霧「馮公公,晚輩有一事想叨擾公公。」
「公子怎等在此處啊?」老太監見了他滿臉堆笑道「想來也是,公子等這一日,也有些年頭了。公子放心,老奴將才聽陛下說了,說公子勝於略,而魏舒文長於謀,高下難辨,欲加一武試,老奴想來,以公子武藝,奪魁在望。」
「公公有心了,霄,在此謝過。」
「哪裡,老奴只是個傳話的,公子今日所得,皆乃公子才學所致。」老太監一面寬慰著少年,一面拉著他的戰袍勸道「公子就莫要在此受凍了,殿下早已於旁側置下暖帳溫酒,美食珍餚,此刻正等著公子呢。」
「公公關懷,霄,再拜再謝……」
「使不得使不得……」見少年俯首意欲再拜,老太監連忙扶住他的兩臂「尊卑有別,公子折煞老奴了。」
「還有一事。」少年見他如此惶恐,也不再客套,稍作猶豫之後,問道「公公可知,這魏舒文自何處來,又是何許人也。」
「老奴知之甚少,既然公子欲聽,老奴定知無不言。此人,乃原丹陽都統魏源之後,師承荊襄都護郜章……」
「年未及笄,便遇老父戰死,家慈亦相尾而去……」少年端坐在馬背上,心中回想起了老太監說過的話。
「霄公子?」一聲輕喚打斷了他的躊躇,女子提著長槍,素衣似雪,青絲高束,發黑如墨,雙目灼灼。
那颯沓英姿,亦或是那堅毅的雙眸,似乎觸動了少年心底。
這便是那個自幼喪父失母,伶仃孤苦漂泊於世的女子么。
可為何,那本該滿是沉痛,深沉與哀怨的雙眸中,竟是這般如水一般的平靜。
女子見他半晌未有反應,便又問了一句「霄公子,可是何處不適?」
「無礙。」少年草草應了一句,卻見她眸上纖細的雙眉度上了霜色,柳葉成雪,不知,是等了多久。
「公子無礙,便亮刀吧。」她淡淡的吐出這句話,提槍躍馬……
一念不忍,一招相讓,他在她迷惑的目光中,墜馬而敗,自此,一請府制,一請戍邊,分道揚鑣。
「林霄,今日為何相讓?」那天,她堵在了長寧街口,如是逼問著他。
「將軍武藝通達,下官甘拜下風,何來相讓之說。」
她看著他那一副認真的模樣,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個人,是憐惜自己。
誠然,於這世間,獨自背負著光耀門楣的大願與心中那看似不可觸及的理想,對於孤苦伶仃的女子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他是驕傲的,他有封侯拜將之才,還有一個位極人臣的父親,所以,他不敢,不願,也沒有必要,去打碎眼前這個女子的夢。
「那你……」似乎是想通了一般似的,女子的語氣終於軟了下來「又何苦請命戍邊呢……」
「霄本齊人,為國效死,實為本分,況霄世蒙皇恩,亦不敢忘先祖拋顱灑血之節。」
看著他眼中的堅定,再聽「為國效死」四字,她的眉頭微皺了起來,話語梗在了喉中,見她如此,少年也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好的感受從心底升騰而起。
猶豫的神色,頭一次出現在了她的臉上「公子忠節,舒文感佩,此地喧鬧,公子可否移步一敘。」
「將軍相邀,霄惶恐,將軍請……」
……
那天,他們聊了很久,甚至許多未對外人說起過的心事也在不知不覺間傾訴流露。他才明白,在這個堅韌的女子心中,除卻不為人知的哀傷外,還愛著這世間的日升月沉,愛著蟬鳴初雪,在她心中還有一個,沒有烽煙,沒有水火的國,於她而言,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家春秋,在她看來,無論是齊人,楚人,秦人,甚至是北方的突厥契丹,南方的百越六詔,都是鮮活的,都有他們存在的意義。
「原來,她只是一個沉浸在美好的夢裡,徹底逃離了生活的孩子……」少年如是想著,卻不知,魏書文對他的評價,也是如此。
有一瞬,她甚至讓林霄想起了自己。
「或許,終究不是同一個人吧……」她在心中暗嘆著,望向他的眼神有些複雜「為何,明明有著美好的願望,卻又甘願在不為自己所接納的世間苟且一生。」
慕其才,同其意,感其相待,憤其不爭。或許真是因為這一份感念憤慕,讓她一直陪他到了春風再綠紫溪畔的時候。
可她終是要離去的。
離別之日,春雨綿綿,她獨自策馬,踏上了離去的路途。
她本不願不辭而別,但他言談目爍間的真摯,讓她有些恐懼,她怕再多一句拜別,自己就將失去最後一絲策動戰馬的力氣。至於勸服,她卻從未想過,她不明白,像他那般妥協於人世的人,怎會固執到如此境地,如此固執的人,若非出自本意,那麼無論以什麼理由,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吧。
可似乎早有所覺似得,那一日,他早已經等在了城外,一言不發的,走上前來,替她撐上一柄傘,煮了一壺茶,折下了一支白梅。
送別的亭中,只餘下默然無語兩人。
「公素……」沉默良久,她決心,再勸說一番,他的父親位高權重,又是帝世貴胄,將他自邊關遣至丹陽,並非難事。若他肯同自己一同離去,自己便還有改變他的機遇。
「此地一別,再會不知何夕,濡墨便為公素歌一曲,聊做臨別之念吧。」她如是說著,他聽了卻只是點了點頭,並未說話。
緘口不言,恐怕,只因他自己也無從作答吧。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微風吹閨闥,羅帷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她似乎很傷心,唱著唱著,淚水便打濕了衣衫「……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
此刻的她,就如同曲中痴人孤雁一般,無助,孤獨,在春風細雨中徘徊尋覓著,卻不知道,所尋為何物。
可他卻並做不了什麼,只能看著她淚如雨下。
他明白,他們並不是一路人。縱使她的願望如何綺麗,如何令他神往,那也始終不是他想要的,或許是有太多的故人故事無法割捨,畢竟,他本就是不懂如何放下的人。
「公素……與濡墨同去可好?」她終究,還是將初識那日哽在喉中的話,連同著從未有過的期盼一道,問了出來。
「將軍錯愛,霄,不慎惶恐。」他站起身來,抱拳行了一禮「今日為別,或許他日沙場相見,遑論敵我,霄先謝過將軍垂愛,另有數言,贈予將軍……」
……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何言子與妻……」雞鳴日曉,他看著岸上殘燭,喃喃念著離別之時的白馬篇,朦朧了一縷燭光。
「兄長醒了?」一旁的雨棠正捏著下巴,饒有興緻的看著武威將軍「我當兄長疲累至極小憩片刻,原是魂飛他處了……」說著雨棠便湊大夢方覺的林霄身邊,挑了挑眉毛「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將軍大人夙夜難寐,又是為著何人?」
林霄笑了笑「不過小憩片刻罷了,雨棠怎麼來了。」
卻見她俏皮的撇了撇嘴「下官今晨醒來,心念與秦伐交之事便趕了過來。不過雖是多慮了,卻也得見將軍大人這等怒目入眠之異士,眼界大開……」
「莫要再調笑為兄了。」林霄無奈的搖頭,敲了敲桌上的地圖「為兄昨日將入秦之途一一列下,就等煩雨棠將公子志遠請來了。」
「下官領命!」雨棠煞有介事的拜了一拜后回頭推開門,邁出一步后,又退了回來,小聲的喚了他一句「兄長啊……」
睏乏至極的林都護揉了揉額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何事?」
「時辰天定不可違爾,兄長若是徹夜不寐,可便是將此生時辰耗於長夜了,下官這做妹妹的……」雨棠似乎是不適以如此正式的語言同他交談一般,有些吞吞吐吐的,林霄看著她這幅模樣,不由皺了皺眉頭「看來雨棠近日兵略已然大成,竟用於為兄身上了。」
「兄長……」雨棠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幾日不見……到是說起笑來了……」
「疲憊之師,擾則自潰。兵書么,為兄還是看過幾本的。」林霄說著隨手滅了案邊燭台「雨棠若是不願去,為兄再托於他人便是了。連日來你也幸苦了。汾陽,平陽,乃至是洛陽,雨棠想去,便去玩上幾日吧。」
「下官這當妹妹的,只不過是看得大人如此作踐自己罷了。大人若覺此言逆耳,不聽也罷!」說著雨棠便沖了出去把門一摔,想了想又推開門喊了一句「下官告退!」
雪后的天空,泛著一絲紅暈,雨棠抬頭看了看天,笑罵了一句「這記打不記吃的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