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飄搖
毅宗
烈武廣德皇帝姓高本諱長順,改諱長風,中宗獨子也。母曰文德惠順皇后林氏。
以長隆十一年七月十四生於寧安之泰然,時有紫龍游於宮樓,應龍呼於宮外,三日而去。
長隆二十八年七月上十一,中宗崩。子夜,關內侯林錦榮輔太子即皇帝位,時年十六。國號建武。
元年三月,魯王高合叛,稱兵詔帝於曲阜。三月十日,陷商丘。三月二十,乃詔京畿將錦榮為帥,令率彪驍軍十五萬守寧安,三月二十七,魯軍五十萬圍京,致邊關糧斷、諸侯割據,是為亂始。
七月二十一日,寧安烹弓煮甲,京畿將林錦榮、吳越總督鄒桂武破賊於寧安之城下。錦榮兵喪,遂瀾滄入城。迫詔以鄒桂武為司馬、依前吳越總督府元帥,其權勢無兩,帝委之,幸得錦榮忠直,方保帝位。
三年七月十四,帝弱冠,大器已成,各方朝賀……
——《齊書》
「將軍今日何故披甲?若欲清君之側,差標下點上本標鐵騎,殺到司馬苑裡,標下替將軍斬下那鄒賊狗頭便是!」
林錦榮對著銅鏡正了正衣冠,回頭看著身後那個模樣文秀的甲士,嘴角微微的向上一翹「霄兒,我當初覺得你相貌生得文弱,方才遣你到燕遼軍出任校尉,可不想……你,竟成了一個莽夫?」
「這……大人何故說標下是一莽夫……大人早先不是也說過,憑您手中星落刀,只需甲士五百,取國賊項上人頭如探囊取物,標下自認……」
「你看看你。」林錦榮拍了拍林霄的肩膀,面露不悅。
「你我父子一別多年,相聚不易,結果你倒好,到了家中,還管為父叫將軍大人,自稱標下。即便是用兵,有為父麾下彪驍銳士,何需爾等燕遼毛孩陷陣?!」
「父親大人息怒。」林霄有些語塞,默默低下頭去。
自幼,面對父親的斥責,他都無力反駁,到了如今,已然是成了習慣。
不過,林錦榮今日反常,他也免不了為父憂心「孩兒只是不明白父親何故披甲,您是沙場宿將,這披甲挎刀,難免會驚動瀾滄軍,那些個亂臣賊子若是……孩兒唯恐父親大人有所……至於請戰……皆因秦都督看不起孩兒,讓孩兒……去做衛營標統……一來二去,孩兒便習慣了……」
林錦榮看著兒子支支吾吾的模樣,面色緩和了不少,他輕笑著點了點頭,有些話,為人子,說不出,為人父也不必聽,自出自養,他了解他,不必說太多。
對於一個十九歲血氣方剛的將門虎子,不得重用,讓人派去做了警備隊的統領,這著實有些難以啟齒。
看著他現在的樣子,林錦榮開始覺得,自己是否對他太過嚴厲了「所以你便終日請戰做先鋒?你看看你的部下,他們都是剛剛成年的孩子,尤其是那些姑娘,小小年紀眉宇間的煞氣卻比百戰老兵還要濃郁。」
林錦榮自是知道兒子的志向,但並不表示,他認同他的做法。
大步走出侯府,蹬鞍上馬,他側過頭來,看著跟出來的林霄,淡淡道「霄兒,心懷天下渴望建功立業是好事。但是你要記得,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林家一脈,還從未有過殘暴之名。」
「孩兒謹記。」聽著遠去的馬蹄,林霄不由有些失落,本以為將衛營錘鍊做一支鐵騎,化腐朽為神奇,便可以換來他人的尊重,便可以在父親面前挺直腰板,可是……父親卻否決了他所有的努力。
「看得出少將軍很是失落。」與這句話一同飄來的還有一陣似有若無的清風。
「安然先生?」林霄驚喜的抬起頭,只見來人器宇軒昂,丰神飄灑,青白長衫款擺,一條綸巾雖是端端繫於發上,卻似是沒有系對地方,系在了髮髻根部,兩鬢青絲隨意搭在胸前。
此般模樣,不像是儒生,反倒與那市井無賴頗為相似,讓人啼笑皆非。
他腳下黑白快靴大步生風,腰間的玉飾輕響,蒼翠空靈。
手中一把摺扇,檀木做骨雪帛為面,上繪映雪寒潭,那陣清風想必就是由此而來。
狂生腳步未停,便朗然一笑「少將軍不必掛懷,將軍當年做標統時,也像您這般。年少輕狂,幸福時光,不出十年,這歷史,就要歸於少將軍這樣的年輕才俊來撰寫了。」
「先生過譽了,先生雲遊歸來也該先知會學生一聲,學生也好提前準備酒菜為先生接風洗塵……」
「照此說來,倒是丹之不是了?」
那狂生臉一綳,隨手將摺扇一收,在林霄頭頂狼盔上輕輕敲打了一下「少將軍將劉丹看做什麼人了?你小小年紀,又是個為將之人,何處習來如此之多繁文縟節,少將軍自己覺得,這般可還有一個戰將應有的氣度?」
林霄讓劉丹斥得面頰發燙,連忙低下頭「先生教訓的是……」
「罷了!丹此行,也並非是來教訓少將軍的。」狂生說著,便又咧開了嘴。
就見他手腕一抖,摺扇又一次被打開「少將軍,且看劉某這幅扇面如何。」
林霄雙手接過摺扇,細細看了一番。
那扇面上畫的是遠山、城樓、寒潭、朔雪、寒楓、孤鶴、烽煙,畫面布局由遠及近、層次分明、比例協調、錯落有致,設色淡雅,意境幽遠高古。
「先生畫工驚艷,學生雖是學不來,到也還能看看。」
他將摺扇合上,奉還於狂生手中「此乃我軍所鎮,燕遼烈風關之映雪湖,多日不見先生,原是到遼東去了。」
「哈哈,少將軍好眼力,不錯,正是映雪湖。至於畫工書法么……少將軍才不不在此,不必掛懷。」
狂生毫無師之威嚴,攬起學生的肩,便聊開了「我給你說,你們烈風關還的確是一塊靈秀之地……」
就在兩人饒有興緻的觀畫之時,泰然宮內,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乾元門內,日光明亮,溫潤了玉砌雕欄,燦爛了綠瓦紅牆。
乾元殿上,金頂耀目,與日爭輝,騰飛了兩尾金龍。,
錦衣緞帶者,踏過台台玉階,絲袍無須者高聲而迎。
「大司空到!」
「大司徒到!」
「太傅到|」
百官分列於殿外,待宮人們依次報出官職,他們方才有序的步入殿內。
一如殿名,乾元,乾為天,元為首,帝之威嚴,天下之首,世人敬畏,無人敢犯。
只是,有一個人,打破了這種肅穆與寧靜。
他身著蟒袍玉帶,身材健碩,滿面紅光,眉宇間,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身後,還領著一員魁梧高大的戰將。
百官見之,無不側身移步相讓,宮人見之,齊聲相迎」大司馬到!「
大司馬穿過百官讓出的道路中,大步行入殿內,一不行禮,二不說話,兀自走到大殿正中,隨意的揮了揮手,宮人們立時將一張躺椅放在他身後,鋪好狐皮駝絨……
年輕的皇帝看他背對自己坐下,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雖是氣憤,卻也說不得什麼,只得將目光移開,眼不見為凈。
「上將軍到!」
刀鞘拍甲,明光耀目,林錦榮一身銀色明光甲,還未入殿,便見大司馬此般行徑「鄒桂武,你倒是玩得氣派。」
他冷笑了一聲,就像是沒有看見大司馬一般,徑直朝他那邊走過去。
鄒桂武本是在養神,聽見一陣甲胄磕碰聲,方才睜開眼,就見林錦榮披甲挎刀,氣勢洶洶的沖自己走過來,當下便驚出一身冷汗,林錦榮這京畿第一勇將若是突然發難,抽刀將他斬於殿內……
「大膽關內侯!」鄒桂武長身而起,盡量不讓自己露出慌亂的神色。
一來這朝堂之上的百官,雖然明理怕他怕得要死,實際上卻是恨他恨得要命,他若是露出哪怕一點兒怕來,這寧安街頭的談資,可就又多了不少。二來,他身後的八尺猛將也讓他的膽色正了不少。
他指著林錦榮怒斥」爾身為京畿重將,貴為皇親,世受皇恩!怎敢視天子威嚴於無物,披甲挎刀上殿,庭前衛尉何在?還不速速將此人拿下!」
衛尉拄著腰間長劍,瞥了他一眼,並未作聲,反倒是沖林錦榮抱了抱拳。
「大司馬息怒,下官正要向陛下和大司馬稟明此事呢。」林錦榮輕笑著看了大司馬一眼,又轉向剛成年的毅宗高長順,行了個禮。
「稟陛下,稟大司馬,我朝以武開國,國風尚武,歷代京畿將軍皆是披甲帶刀上殿。前日顧忌陛下年紀尚幼,刀兵乃是凶物,臣恐其不利陛下洪運,方不掛甲,而今陛下年及弱冠,又得大司馬這等柱國之臣,如龍得翔九天,臣下自當遵循古訓,披甲上殿。」
說道這,他直起身來,看著大司馬悠悠道「鄒司馬位列三公之首,莫非也會怕這一柄四尺橫刀?」
「哼!本司馬征戰無數,何懼這一柄刀?!」鄒桂武的聲音大了幾分,當場就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臣打了個哆嗦,險些就跪下來……
一聲冷哼,朝中文武百官噤若寒蟬,林錦榮滿臉的鄙夷,心中卻是說不出的心寒。
鄒桂武看著眼前這一幕,煞是欣喜「嘿嘿,陛下,臣聽聞,遼州督師秦冀將軍差了一標人馬送了不少寶物給陛下,慶賀天子弱冠,臣也有一寶獻於陛下……」
鄒桂武偏挪一步「此人乃是臣下舊部,名叫趙知麟,勇冠三軍,有萬夫不當之勇,乃我瀾滄軍最為勇武的年輕才俊,人稱天下第一猛將……」
林錦榮微微側目,但見那人身高八尺、劍眉虎目、不怒自威,著實英武不凡「此人便是吳越第一勇將?果然名不虛傳。」
毅宗見了這趙知麟亦是有些愕然,他習慣性的看向林錦榮,怎奈京畿大將此刻正在思量對策,根本沒留意到皇帝求助的眼神。
猶豫了一下之後,毅宗清了清嗓子「傳言趙將軍勇武無雙,今日一見,果是齊人,只是不知……將軍與林將軍孰勝一籌?」
「關內侯之威名,普天之下何人不知?末將萬萬不敢與上將軍比肩,上將軍一生未嘗一敗,據守王城三月,手中星落刀,胯下絕影馬,無人可擋,臣對上將軍早是仰慕不已,至於臣下那些,不過虛名罷了……」
「趙將軍過謙了。」林錦榮暗暗將手摸上刀鞘,一面思量著是否此刻便將二人斬殺,一面笑道「陛下,若論勇武,臣比趙將軍,豈止輸一籌,陛下得良將若趙將軍,勝得百萬雄兵,還請陛下好好封賞趙將軍一番,委以重任才是……」
「看來臣這份薄禮,還入得了陛下與上將軍的眼。」鄒桂武一擊掌「此事已畢,臣還有一事,不知道今日當將不當講……」
林錦榮心頭一緊「這鄒賊平日最煩朝堂政務,今日到底想幹什麼……莫不是!」
「鄒司馬但講無妨。」毅宗可不敢不讓他開口,這皇帝與其說是自己,不若說是鄒桂武。
「陛下。」鄒桂武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莫名的笑意「前日陳廷尉暗通叛匪,修書與原魏韓總督劉安雲商議謀反之事,經臣核查,現已證據確鑿,現今已到定罪之時。」
「陛下!」林錦榮登時移步殿中,躬身一禮「廷尉大人為官數十載,奉公守法,廉潔公正,與魏侯也素無往來,怎會如此唐突的修書於叛將?陳廷尉定是為小人陷害,請陛下明察。」
「上將軍此言差矣,這事已查明,又何來小人陷害之說……莫非……」
鄒桂武走到林錦榮身前,面色一寒「莫非,將軍是有意為亂臣賊子開脫……對了,我記得將軍與魏侯,乃是連襟之親……」
「那又如何!」林錦榮肅然而立「陛下,臣說句不中聽的,還望陛下恕罪。」
他轉身看著鄒桂武,面色平靜「大司馬莫不是忘了,先帝與本將,亦是連襟之親,魏侯是否亂臣,本將不知,賊子是何人,我想天下自有公論。」
「陛下。」林錦榮說完,也不理臉色陰鬱的鄒桂武,對著皇帝又是一拜「臣請陛下暫緩對陳廷尉的懲處,再行查察!」
毅宗看著權臣與忠臣,左右為難,按林錦榮的意思自是不願看那直臣遭難,可現如今這殿上,皇帝說了算不得數,細細思量,便得一模稜兩可之言「各位愛卿……有何看法?」
毅宗這一句話,彷彿是給陳廷尉拋下了一根救命稻草,林錦榮環視了一番身邊的同僚「各位大人,你們與陳大人共事多年,陳大人為人怎樣處世如何?爾等難道不知?此時此刻,他命懸一線,便沒有一人敢站出來,為他抱句不平嗎?」
那些個正人君子,不敢再看他的眼神,他眼中那份不屑,那份無助,讓人心寒。
「老夫以為,上將軍言之有……」
「咳咳!」鄒桂武咳嗽一聲「項大人是太傅,是陛下的恩師,有話但說無妨,不必顧慮太多。」
項湯閉上嘴,偷偷看了林錦榮一看,便馬上改口道「將軍言之差矣,先前,鄒司馬都已經說了,證據確鑿,老夫以為,既然證據確鑿,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冤屈可言了。不過……」
老頭兒話鋒一轉「老臣覺得,法不誅心,今日天子弱冠,普天同慶,如若定罪,也不宜太重太過,陳廷尉膝下無子,家中也就只一小女兒和數名近侍,還望陛下以厚德而載物,免這些老弱婦孺一死,以示皇恩。」
毅宗點了點頭,項湯是他的老師,自然也是他的心腹,這朝堂之上,總算也還有一個他信得過的文人「那鄒司馬有什麼看法呢?」
鄒桂武斜眼瞟了瞟項湯,眼裡儘是不削,這些個文人,到了性命攸關之際,總是要先保自己的「既然太傅和林將軍都那麼說,同朝為官,我也不好不賣他二人一個面子,那些老弱婦孺的死活也到無關緊要,就這樣吧,退朝了!」
「退朝……也是他說了算得了嗎……」林錦榮盯著鄒桂武背影,暗自將右手搭上了刀柄。
「將軍,小不忍則亂大謀。」項湯握住了林錦榮欲要拔刀而出的右手,四下環顧一番后,低聲道「今夜老夫慶生,欲邀將軍到府上赴宴,共商大事。」
林錦榮看著那些做猢猻散的正人君子,心如死灰「太傅大人,您還指望這些個酒囊飯袋?莫非你不知,豎子不足與謀……」
「將軍切勿衝動,此情此景,老夫何嘗不是痛心疾首。」項湯看著這種場面也是一陣心寒,但他終究是個文人,他比林錦榮這個武將要沉得住氣。
「還望將軍不要推辭,老夫不是也站在將軍這邊了么?請將軍舞弊到會,共商大事!」老太傅說著,又彎下腰去,端端一拜「大齊三百年江山社稷,就全仰仗將軍你了!」
「那……好吧,太傅盛情相邀,本將也不便推辭。」林錦榮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太傅且放心,今日晚宴,本將必到。不過在此之前,本將還需幫陳廷尉料理後事,他是個直臣,不曾想,竟然落了這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