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孫時郁淺笑不答,擺擺手,道:「我餓了,去幫我買吃的。」
「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我官階比你多一星。」
「這是職權霸凌。」
「去投訴我啊。」
「不要,我沒種。」
「那就廢話少說。」
午夜,孫時郁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
白天的事情讓他很在意,可他又不知道該如何破冰。夏光樺離去之後,整天沒再傳來任何消息,沒有電話,沒有簡訊,什麼都沒有。
這不太尋常。
若是按照以往的慣例,至少她會傳來一些基本的報備,像是「小翔下課了」、「小翔的晚餐是什麼什麼」、「小翔今天的作業有點多」等等不太重要的生活細目。
可是今天的手機有點安靜。
他知道是自己惹毛了她,也許更糟,是傷了她的心;可是,他究竟是怎麼傷了她的?他毫無明確的方向。
爭執發生得太突然,他只記得她提起了他的母親,他則試著解釋自己的行為與決定,然後氣氛開始失控。
必須承認,他確實不太擅長思考這種事——不,或許該說,他從來沒有時間與心力思考這種事。
案情、證據、被害人、加害人、法庭、審判,他的生活被這些東西給填滿;殘餘的心力,他只希望能夠專心去愛他想愛的人,他無力再去負擔另一半的憂心與恐慌。
從小,他是在父母的爭執中長大。
母親一直希望父親能夠轉調相對安穩的內勤,但那不是父親追求的生活,於是,母親漸漸變得焦慮,甚至在父親殉職之後,將這股焦慮轉嫁到他身上,更不惜以斷絕關係來威脅他。
幾年後,他娶了一名社會記者為妻;他以為她是見過世面的女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工作包含了什麼樣的風險。
然而這段婚姻最終還是走入了死胡同。
現在,回到最初的問題——他該不該試著修復與夏光樺之間的關係?抑或乾脆任由它自然而然地死去?
如果他的人生只能在「工作」與「婚姻」里做一個選擇,那麼他是否早該放棄妄想一個家庭?
無庸置疑的,理性會叫他放下手機,別想那麼多,熄燈睡覺比較實際;可他的感情卻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
他瞪著手機畫面,陷入兩難。右上角的時間顯示著凌晨一點四十三分,依他對那女人的了解,她現在大概是精神正好的狀態,而且可能正在工作桌前認真畫稿。三分鐘后,他放棄了掙扎,理性在深夜裡果然容易潰敗。他傳了封簡短的訊息給她。
你在工作嗎?
不出一分鐘,訊息傳了回來:沒有,我在床上。
你睡了?
幾十秒后,她傳來一張照片,那是小翔的睡臉,上頭還附帶了幾個字:在陪你兒子睡。
他看了,忍不住揚起唇角,真羨慕那臭小子。這算是吃兒子的醋嗎?
不算時薪的話,你簡直虧大了。
沒關係,你拿肉體來還就好。一次付清。
讀了訊息,他眉一挑,你這是在刺激我?
言語挑釁就是要趁對方無法反擊的時候進行。
毫無反擊能力的感覺真是令人不爽快。
他按下回覆鍵,盯著空白的輸入框,突然遲疑了。看不見她的表情、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他如何能說服自己相信她現在真的很OK?
——她為什麼哭著走了?
是啊,他也很想問她,為什麼在他面前逞強?是因為她早已經看出了脆弱的人其實是他嗎?
他不是沒見過她的淚水,在她獲救的那一剎那,她崩潰過,大哭過,但這回他卻是那個讓她哭泣的元兇,那是保護者與肇事者之間的差異。
啊啊,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令他不知所措的真相。
他這個人想必是當慣了保護者,所以,他還沒學會成為肇事者時該如何去彌補與懺悔。
思緒至此,他露出了一抹苦笑,輸入了幾個字,然後按下了送出鍵。
方便接電話嗎?
沒一下子,訊息傳來:可以,我到一樓去,等我三十秒。
三十秒,他逐秒倒數,覺得漫長得詭異,然後,他撥出了她的號碼,彼端幾乎是瞬間接起。
「喂?」
在聽見她聲音的瞬間,孫時郁胸口像是被人填滿,一口氣梗在喉間,差點兒說不出話來。
「咳……是我。」
她笑了出聲,「廢話,不然還會是誰?」
真奇妙,明明如此想念,連上線了卻是一個字也擠不出口,只是心裡一陣悸動。
「怎麼了?你睡不著嗎?」她問。
「我想見你。」突然一句話就這麼不經思考的從他嘴裡溜出。
回應他的是如銀鈴般的輕笑聲。「你說現在嗎?」
他當然明白這是任性的要求,她還得在家裡看顧他兒子,「你可以當作沒聽見,我知道你還得——」
「可以唷。」
「……什麼?」
「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去醫院讓你盯著看。」
「難道你想扛著小翔過來?」明明要她多休息,豈能讓她這麼折騰,他搖搖頭,道:「不行,別鬧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雖然我知道你是睡白天的,但我覺得——」
「你好煩。」
「……」居然嫌他煩。
「等我一下。」
沒等他回應,夏光樺斷了電話。
他錯愕地盯著手機,現在又是什麼狀況?須臾,簡訊提示音響起,他點開畫面,那是另一張照片,照片里是自己那熟睡的兒子,身邊卻躺了一個熟睡的陌生女子。
他怔愣了幾秒,回訊道:這是誰?
是我妹,我昨天打電話叫她上來幫我照顧一下小翔。所以我現在可以過去了嗎?孫先生。
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在心中天人交戰,正當他皺著眉頭在糾結的時候,
簡訊音又響了。
你這優柔寡斷的男人,不等你回答了,我準備出門。
孫時郁傻住。一下嫌他煩、一下說他優柔寡斷,他的尊嚴還剩下多少?不甘接受這樣的指控,他反駁了。
我哪時優柔寡斷了?
她卻不再回傳任何的訊息,而是在半個小時之後,直接出現在他的病房裡。
夏光樺穿著一件寬鬆的襯衫,及膝的針織裙,流蘇靴,長大衣,頸上系著一條深色的絲巾。
明明是很一般的穿著,可孫時郁卻覺得眼前的女人遠比平時還要來得嬌媚惹眼,是因為她臉上那抹若有似無的羞赧?還是因為他從來沒在這種危險又容易犯罪的時段見過她?
「我還沒做過這種事。」她站在門邊,顯得有些尷尬。
他回神,「哪種事?」「半夜跑出來見男人。」
他露出微笑,向她勾了勾手。她走到床邊,他伸手輕扯她頸上的絲巾,將她拉下,仰首就是一記綿長的深吻。
她唇齒間的氣息太甜美,讓他無法剋制自己的生理反應,等放開了她的唇,他懊惱的說:「我不該讓你過來的。」
「為什麼?」
她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蒜?「你讓我現在就想一次付清。」聞言,她睨了他一眼,輕哼了聲,「你少亂來,我不想害你變成重傷,萬一傷口又裂開了,你要怎麼對醫師解釋?」
說的好像有道理。「好吧,那隻好委屈你,讓我再拖欠個幾天。」「啐,就出一張嘴。」「是你不讓我出力的。」
「在想什麼呀!」她皺了眉,不可置信地睇著他,「就不怕有人會突然跑進來嗎?」
「這時間沒人會突然跑進來的。」他有十足的把握。「總會有護士進來量體溫什麼的吧?」
「護士凌晨四點才會出現。」「你為什麼這麼清楚?」「因為我在這間醫院住過五次了。」
又來了,她又露出了那個表情,彷佛「受傷」與「死亡」已經被畫上了等號。他靜了一會兒,然後挪動身子,空出一半的床位。「上來,陪我躺。」
「欸?」
「你陪我兒子睡了那麼久了,總該陪我睡一次,不然我會忌妒。」
她笑了出來,「什麼呀,你居然吃兒子的醋?」
「我是認真的。」
「可是跟你擠一張床,會不會讓你的傷口又……」
「小傷而已,不礙事。」
拗不過他,夏光樺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聽了他的話,脫鞋爬上床,在他的身邊躺下。
她背對著他側卧,孫時郁則從她身後將她擁入懷中。
「這樣好多了。」他的鼻腔里儘是她的氣息。
這真是美麗的折磨。他突然驚覺,這樣根本是自討苦吃,如此甜蜜的誘惑,要他怎麼能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