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嘉儀指了其中一台紅色的機車,等謝深樂把床罩組放到腳踏墊上,也差不多到兩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時候了。
她暗暗鬆了口氣,才想揮手跟他道別,卻發現他一動也不動,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無聲地站在一旁幫她製造陰影,不管是地面上,還是心靈上的。
現在是想目送她離開嗎?這種感覺還真奇妙呀。
方嘉儀把包包放到椅墊上翻找鑰匙,由於她代步的機車已經十歲高齡了,鑰匙孔有些鬆動,騎車輾過窟窿容易震掉鑰匙,於是她就在鑰匙上綁了條具有彈性的名片繩掛在把手上,缺點就是放在包包里時,繩子常纏上其他物品,拿出來時就像拔地瓜一樣,一個帶一個,全掉了出來。
像這次就發生悲劇了——繩子扯出零錢包不說,還打開了,裡面的銅板全數掉了出來,一個滾得比一個遠。
「啊!」方嘉儀傻眼了,不過喊了一聲后,還是得認命收拾。
謝深樂默默幫她撿了幾枚硬幣,正要拿給她時,發現她低著頭一路撿到馬路中央,一點警覺性都沒有。
「方小姐,路上危險,快回來!」謝深樂才要走到路上幫她擋車,她人就往回跑,還來不及鬆一口氣,加油站內突然衝出一輛失控的小貨車,猝不及防往她撞過來——
方嘉儀嚇得一時間邁不動腳,只能傻愣愣地瞪大雙眼,看著小貨車離她越來越近,司機見到路上有人,急忙轉方向盤卻已經來不及。
「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護頭閉上眼。
謝深樂伸出手想把方嘉儀拉回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高喊了一聲后被撞倒在地,長發凌亂披散,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沒多久,鮮紅的血液自她身下緩緩淌出,映紅了謝深樂的雙眼。
「方小姐!」謝深樂衝到她身邊,血液漫到了他的腳邊。「方小姐,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方小姐?嘉嘉?嘉嘉!」
他雙手顫抖地拿出手機,撥通緊急電話。
四肢無力,骨頭像被抽出來似的,全身軟綿綿的。
方嘉儀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除了意識之外,沒有一項是她能控制的事情,思緒也紊亂得很,像紛飛的棉絮,越想抓就越不可及。
回想前景,腦中最後一幕所停留的畫面是朝她疾駛而來的小貨車,貨車司機驚恐害怕的表情不亞於她面對衝擊時的無望與震撼。
她躲不掉。可是出了車禍,為什麼沒有痛的感覺?
方嘉儀如墜冰窖。她不會癱瘓了吧?!
萬一她成了植物人……
不!不會的!方嘉儀不敢再想,努力地想睜開眼睛,移動四肢。
她不信她會癱瘓,她不想成為家裡的負擔!弟弟還沒結婚,若是家裡有個需要長期照護的姊姊,誰還會願意把女兒嫁過來!
她沒有癱瘓!
「嘩——」方嘉儀費盡心力總算坐了起來,嚇過頭的她不住地大口喘息,像從夢魘中驚醒過來似的。
她將雙手舉到眼前,握了握,行動自如的手指讓她鬆了口氣,可開心不過兩秒,她又嚇傻了……因為她離天花板很近,非常非常的近,只要她雙手舉高就能抵到天花板。
這不可能呀!
方嘉儀朝下一看,真的很想當場昏回去——她居然飄在半空中?!
「難道我死了嗎?」方嘉儀心裡一片寒涼,眼神空洞地瞪著雙手。
這結果不就比癱瘓好那麼一點點而已嗎?轉眼間就莫名其妙死了,老天爺跟她開什麼玩笑?她死了?死了?!
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她還沒跟建邦結婚,還沒有跟朋友合開民宿和餐廳,還有爸爸、媽媽,接到她的死訊不知道會有多難過,這世間最痛的事,其中一件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
為什麼?為什麼!
她想哭卻掉不出眼淚,連眼淚都成了奢侈的東西了嗎?方嘉儀心灰意冷地推了推天花板,果然穿過去了。
悲傷、震驚、痛苦堵得她十分難受,她抱頭忍了許久,最後受不了放聲乾嚎。
「啊啊啊——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深深的無力感侵蝕著她已然脆弱的神經,不曉得在空中獃滯了多久,她才慢慢回過神來,勉強能思考了。「為什麼沒人來收我?」
傳說中的牛頭馬面呢?不然也來個鬼差呀。
方嘉儀定神觀察底下的情況。這裡是醫院,看來她的屍身應該送到太平間了。既然陰間使者還沒有來捉她,應該還來得及看自己最後一眼吧?不知道有沒有還陽的機會?
這種感覺好詭異,她完全無法形容,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感受到這種空落落又絕望無力的經驗。
更慘的是,她沒辦法著陸就算了,還沒辦法前進,只能飄在半空中定點不動。
有哪只鬼當得像她這樣窩囊呀?
「下去!給我下去!動呀——動一下會死呀!」方嘉儀氣不打一處來,憤憤地揮著拳頭,又叫又哭嚎的,像個瘋子。
事實上,她確實離發瘋不遠了。
方嘉儀累了。「我只是想下去。」
然後她就飄下來了。
「……」是怎樣,連死了都不放過她嗎?
方嘉儀更累了,而且還是心累,所以她現在要聲控自己就對了?
「我要前進。」
然後她真的前進了。
這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都不知道要跟誰計較了?就當她在玩4D虛擬網路遊戲吧。如果連她的死亡都是一場遊戲,能讀檔重來該有多好?
方嘉儀失魂落魄地找尋醫院的太平間,這處讓人害怕的地方基本上少有指標,按照常理判斷,在地下室的機率最高。
她順著樓梯,兩眼無神,像片膜似的一層一層地飄下去,突然熟悉的聲音穿耳而來,她愕然停住,想再聽個仔細。
這聲音很像她的媽媽,這讓方嘉儀莫名地湧起一絲希望,就當是碰碰運氣吧,反正最糟不過如此,便轉而向聲音來源處移動。
這層樓是醫院的手術室,不少家屬在外等候,神色焦急的有,木然的也有,氣氛十分低迷。方嘉儀一進來就感到非常難受,這裡的負面情緒太高了,對她影響很大,她的身體有受到壓縮的不適感。
到底該不該為自己感到開心呢?方嘉儀咧嘴,但是笑不出來。
她環視著等候手術結果的家屬們,真的在某處柱子後方發現臉色慘白的雙親。
「爸、媽!」方嘉儀飄到兩老前方,滿腹委屈讓她好想哭,可惜她僅能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喊他們,可是喊得再大聲他們都聽不見,這讓她更難過,喊得更大聲。「爸、媽,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啦!媽——」
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方嘉儀抱頭低喊。方爸爸聽不見,不斷在原地徘徊,方媽媽則是小聲念著佛號,希望老天爺能眷顧她的女兒。
「叔叔、阿姨。」謝深樂自電梯處走了過來,手上提著飲料店的塑膠袋,恭敬地遞給他們。「我買了熱桔茶,你們喝一點吧。」
「謝謝。」方媽媽接過桔茶,不動聲色地打量把另一杯桔茶遞給方爸爸的謝深樂,勉強扯出笑容問:「你幫了我們這麼多忙,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謝深樂。」他推了下眼鏡,微微低下頭。「我是嘉嘉的朋友,阿姨叫我深樂就好。」
方媽媽點了點頭,沒有異樣,倒是飄在一旁的方嘉儀一度接不上線。
她什麼時候跟謝深樂是朋友?還熟到叫她嘉嘉的程度?難不成小貨車這麼一撞,把他們兩人撞成姊妹淘了嗎?
是她被撞成好兄弟了吧?
很好,她還能苦中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