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115章 圓圓
萬昌四年,含山公主下降,因為是四年內嫁出去的第三個公主,少府的人操辦起婚事來是駕輕就熟,都不用爹爹多費心思,反正都是有舊例的。
我沒有姐姐,只有個妹妹清河公主衛諾,但在衛諾的上頭,宮裡還有三位公主,分別是懷慶公主衛詩,汝陽公主衛詞,然後就是含山公主衛語了。
三位公主都不是父皇的女兒,她們的父親是仁宗皇帝的嫡長子孝儀太子衛萱。如果不是孝儀太子遇刺身亡,九五至尊的寶座大概是輪不到皇祖父和父皇的。
父皇甚是敬重孝儀太子,登基后把他的三個女兒都封了公主。宗正寺對父皇的做法沒有表示出任何異議,有樂怡公主的例子在前,郡主升級公主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懷慶公主和汝陽公主分別在萬昌元年和二年下降,婚事都是父皇和爹地精挑細選的。
跟仁宗皇帝一樣,父皇也是個後宮虛置的,除了我爹爹這個皇后,再無旁人。巧合的是,孝仁皇后是君家的人,我爹爹他也姓君。
仁宗皇帝時期,偶爾還會有不長眼的臣子上個摺子,讓皇帝廣納嬪妃,開枝散葉。到了父皇這裡,乾脆就沒人發聲了,比起連個皇后都沒有的皇祖父,父皇的表現已經不錯了。
而且皇祖父只有父皇一根獨苗苗,父皇好歹還有皇兄和我,以及衛謹三個兒子,怎麼看都夠用了,誰沒事吃飽了撐的,非要去觸父皇的霉頭。
說實話,別說父皇有三個兒子,就是只有皇兄一個,我覺得也是足夠了。
我和皇兄是一卵雙生的雙生子,除了出生的時辰差了一刻鐘,其他都是一模一樣。聽乳母說,我和皇兄剛生下來的時候,父皇看過我們第一眼就趕緊吩咐人在皇兄的腳腕上系了根小紅繩,說是我們兄弟長得太像了,他看著眼暈,若是日後抱錯了,只怕分不出來,還是做個記號比較安全。
如果我們不是父皇的嫡長子和嫡次子,便是真的搞錯了,也是無關緊要,可父皇是皇太子,誰是他的嫡長子,是大衍皇朝的皇太孫,這個問題是不容小視了。
在大衍皇朝的歷史上,落地即封太孫的先例只有一位,就是成宗皇帝的嫡長孫衛怡,我的皇兄是第二位。我是太子的嫡次子,按例要在十歲元服以後才能冊封郡王,不過皇祖父可能是覺得皇兄都是太孫了,我跟他前後腳出世的,卻是個光頭皇孫不好看,於是也給我破例了,封了我為臨江王。
三歲之前,我幾乎沒有感受過和皇兄的身份差別,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說是形影不離絕不誇張。長輩們叫皇兄團團,叫我圓圓,宮人們都叫我們殿下,見面就是一溜煙兒的跪拜。
征和三年的除夕大宴,爹爹說我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不能像前兩年那樣,被乳母抱著在皇祖父面前亮個相了事,必須自己親自去行禮和拜年。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習慣性地問道:「哥哥呢?」我要自己去,哥哥也是一樣吧。
我不覺得自己問了什麼很高深的問題,誰知爹爹卻愣住了,半晌方道:「圓圓,你自己去,不和團團一起。」可是爹爹沒有告訴我,我們為什麼不在一起,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啊。
那天晚上,皇兄和父皇分列皇祖父的左右,和他一起接受了文武百官的跪拜。
我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我隱約可以感到,皇太孫這個身份的分量。
之後的日子和從前沒有太多的區別,我和皇兄仍然整天都在一起。爹爹有了小妹妹,我們一起搬到皇祖父的紫宸宮,爹爹生了小妹妹,我們又一起搬了回去,從來不曾分開。
我們的第一次分別發生在六歲的時候,那一年,我和皇兄進了宮學讀書。
但在進入宮學之前,皇祖父再次讓皇兄搬去了紫宸宮,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我捨不得和皇兄分開,在父皇和爹爹面前哭鬧了好久,但是沒有用,皇兄還是搬走了。
那個時候,我天真地以為,皇兄只是搬走一段時間,很快就會回來的。
長大以後我才明白,那是我和皇兄人生道路的徹底分岔,再無重合的可能。
大衍立國三百年,皇子皇孫數不勝數,而我父皇的身世,堪稱是最傳奇的。興祖皇帝在位期間,為了讓父皇的名字能上玉碟以及成為秦王世子,皇祖父和宗正寺抗爭了好些年。
皇祖父是興祖皇帝的嫡次子,與長兄仁宗皇帝的關係素來親厚,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父皇的最大期許就是當一個合格的親王世子。
但是廢帝倒行逆施,謀害兄長,陷害幼弟,皇祖父手持仁宗皇帝的遺旨廢帝自立,父皇跟著水漲船高,從親王世子一躍成了皇朝的皇太子。
父皇不是從小接受儲君的教育長大的,皇祖父為了鍛煉他的執政能力,讓他到除了兵部以外的其餘五部挨著實習了一圈,才開始讓他學著總領朝局。
到了皇兄這裡,皇祖父的培養方法回歸正常,歷代皇帝是怎麼養太子的,他就是怎麼養太孫的,先理論再實踐,差不多就是手把手在教,傾注了無數的心血。
同樣是在宮學讀書,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只聽師傅們的講課就好,皇兄卻不同,他還有單獨的課程,佔據了他所有的課餘時間,至於他具體學了些什麼,我就不清楚了。
偶爾,我會羨慕皇兄,那種被人重視和期待的感覺,我很少有機會可以體驗。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又會同情他,皇兄真是太可憐了,每天都有學不完的東西,都沒時間可以玩了,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過,比我早一刻來到這個世界。
我曾經想過,假如我是哥哥,一切會是怎樣,最後都是感到慶幸,幸好我不是。
我生性懶散,凡事得過且過,從來不會高要求對待自己,明明皇兄的功課比我繁重許多,可他能遊刃有餘地應付,我卻是拖延到底,偶爾趕不上了,還要拖著皇兄幫忙。
我完全不敢想象,要是我們交換身份,皇祖父和父皇會不會崩潰掉。
我和皇兄元服那年,皇祖父退位了,把自神川皇朝神武大帝以來領土最完整的帝國交給了父皇。
然後我們全家人集體搬家,父皇搬去紫宸宮,爹爹搬去未央宮,皇兄搬去了東宮,我和弟弟妹妹尚未成年,跟著爹爹住在未央宮。
以前住在永福宮的時候,父皇把東宮當做辦公地點,從不留宿。如今亦是如此,他在紫宸宮上朝、接見大臣和批閱奏摺,晚間多數時候,卻是歇在未央宮。
只有皇兄,他一個人住在東宮,和紫宸宮、未央宮之間隔了整個東六宮。
那時候,我已經不會再像四年前那樣哭鬧了,因為我知道,那是沒用的。
搬到東宮后,皇兄喜歡過一個人,雖然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甚至包括他喜歡的那個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和皇兄除了長相,已經找不出相似的地方,但是我們的心有靈犀,卻是從來沒有變過,所以皇兄的小秘密,根本瞞不過我,雖然我對這件事,一點也說不上高興。
我一直以為,身為帝國的儲君,皇兄可以輕而易舉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不向自己喜歡的人袒露心意,大概是覺得時機未到,我身為弟弟,自然不會做多餘之事,那樣皇兄會生氣的。
等到含山公主的婚事定下來,我整個人都懵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是他?!
含山公主下降的對象怎麼會是阮檬?!
是不是有哪裡搞錯了?!
阮檬是南越國君阮檸的弟弟,以他的身份來說尚主稍顯勉強,畢竟南越偏遠,藩王的身份等同郡王,而他只是藩王的弟弟。不過阮檸有個加分項,就是他是孝儀太子的外甥,和含山公主是姑舅姐弟,人家表姐表弟自己看對眼了,陳王太妃也對阮檬沒意見,父皇自然不會說什麼,下旨賜婚就好。
可是皇兄呢,他為什麼連爭取都不爭取一下,眼睜睜地就把自己喜歡的人放過了。
我實在想不通,就乾脆跑去問皇兄了,他顯然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頓時呆住了。
「哥,你說話啊,為什麼什麼都不做?」皇兄遲遲不語,我扯著他的衣袖晃了晃。
他回過神來,直直看著我,良久方低不可聞地嘆道:「我能做什麼?」
我急了,提高音量說道:「你說都不說,你怎麼就知道阮檬不願意做太子內君呢?」
阮檬來了渝京三年多,和皇兄關係甚好,搞得我有些時候都會吃醋,倒是含山公主,他們兩人見面的次數可謂是屈指可數,若是皇兄早些表白,她肯定沒機會的。
皇兄勾了勾唇,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冷清清的,根本未達眼底。
我不喜歡皇兄那樣笑,完全看不出來開心的模樣,反而讓人看了有些心疼。
「哥,你別笑了。」我盤腿坐在皇兄身旁,伸手摸上他的臉,「笑得一點都不好看。」
皇兄聞言,笑容僵在了臉上,頓了頓才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說?」
我趴在他的肩上,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就是知道,你瞞不過我的。」
皇兄嘆了口氣,苦笑道:「他連渝京都不願意長留,更可況是宮裡。」
這下輪到我傻眼了,半晌方吶吶道:「既然不願意留下,那他為何還要尚主?」少府可是連含山公主的公主府都修好了的,阮檬不會還打著把公主帶回靜安城的念頭吧。
「南越能在南疆諸國中獨佔鰲頭,與大衍關係親密是最重要的一層原因,姑母已經去了,阮檸不想這層關係淡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聯姻,娶個公主回家豈不是很好。」
「既是如此……」我遲疑著說道:「你向父皇求旨,阮檸肯定不會反對的。」反正都是聯姻,與其娶個不是皇帝親女的公主,還不如嫁給皇太子呢,我暗暗為自己的想法叫絕。
皇兄撲哧笑了,哭笑不得道:「我當然可以向父皇請旨賜婚,可是檬哥哥不願困在宮裡,我若強迫了他,日後多半也是怨偶,何苦來著,不如放手,起碼還有朋友可以做。」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皇兄。來東宮之前,我知道他喜歡阮檬,可我沒有想到,他會喜歡他到捨不得為難他的程度。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很討厭阮檬,討厭地要命。
不只是因為他讓皇兄傷心了,而是在皇兄的心裡,他居然有那麼重要。
明明我和皇兄才是密不可分的,他怎麼能搶走我的位置,真是過分。
含山公主大婚那日,皇兄親自道賀,笑容無懈可擊,除了我誰都看不出異常。
晚上回到東宮,素來自控能力極強的皇兄拉著我一起喝醉,喝得酩酊大醉。
我喝得其實不比皇兄少,但卻沒有醉意,這是不是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我一邊照顧皇兄,一邊在心裡罵著阮檬,若不是他,我的哥哥才不會這樣傷心。
皇兄酒品不錯,喝醉了就乖乖睡覺,連句醉話都不會說,並不難伺候。
我盤腿坐在他的身旁,心裡又是擔憂又是歡喜,說不出的糾結和複雜。我掙扎了許久,見四下無人,而皇兄暫時也沒有醒過來的意思,就彎下腰,輕輕在他臉上親了下,動作又快又慌亂。
我後來問過自己很多次,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做,答案都是三個字,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就是個出自身體本能的動作,一點沒有經過腦子。
坐直身體以後,我緊張地捂住臉,四下掃視一圈,周圍還是沒有人。
但是皇兄的眼睛突然睜開了,眨也不眨地看著我,裡頭透著茫然和未知。
我心裡亂到不知所措,皇兄會不會誤會我,覺得我對他有非分之想。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多想,我就是覺得他很難過,想抱抱他,親親他,安慰下他,我沒有別的意思啊……
只是這樣的話說出來,不要說皇兄了,連我自己都說不服。都不是不曉事的小孩子了,哪有沒事親來親去的,可要說我對皇兄有什麼不該有的想法,我又覺得自己挺冤枉的。
就在我急得想要跳下床榻負荊請罪的時候,皇兄又閉上了眼睛,接著睡了。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頭的大石放回了原地,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
好半晌,我漸漸清醒過來,回想之前的舉動,被自己嚇得半死。
我不敢久留,吩咐了東宮的宮人照顧好皇兄就匆匆落荒而逃。
翌日,皇兄見到我,和平時完全一樣,我想他應該不會記得昨夜的事情。
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結果了,我在慶幸之餘感受到了莫名的失望。
兩年後,皇兄大婚,以齊國公顧毓嫡長孫女顧氏為太子妃。
是夜,我在永福宮對月獨酌,無人陪伴的酒,又苦又澀,想醉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