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絕路歸路
何墨的高考結束了。
在這之前的期間也發生了不少事,最重要的一件莫過於何宇華的態度。在他知道了何墨的病情后,何墨再多的冷然無言也已經毫無用處,最後還是何墨和何宇華兩人同時妥協了,何墨答應何宇華說的高考之後就去住院。
另一件事是林萊也有來過一次,他送了一條手串給何墨,說是可也以抑制住體內隱伏的怨氣。何墨並不肯帶,在林萊說了蕭闌也堅持要讓他帶上之後,何墨還是將那串手串帶上了。
自從帶上那串手串之後,蕭闌發現受影響的人不只是何墨,還有他。那串手串似乎蘊藏的力量比蕭闌想象中的要大,他無法接近帶著手串的何墨,更加別提附身。另外一件就是,那串手串似乎也在同時削弱他的力量般,一日一日地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銳減,而且鬼魂的身體卻自顧自得感覺到了疲憊和虛弱。
林萊恐怕話只說了一半,也許這手串不僅能幫何墨,還能順帶凈化了他。但是蕭闌也並沒有對何墨說過,疲累得時候他就坐著睡會兒。其實這樣也挺好,身為鬼魂的他終於可以睡覺了,而不用每日每夜都跟個痴漢一樣光盯著何墨看。
何墨也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會在做菜的時候將手串脫下扔到一邊,讓蕭闌附身。在這之後,何墨依舊會將手串帶上,蕭闌心裡有些疑惑,但也並沒有詢問。
[什麼時候能收到錄取通知書]
蕭闌覺得自己也跟家長似的,何墨考試的時候他也覺得要和後勤軍要上戰場援助了似的。現在考完了,蕭闌便開始心心念念盼著蕭闌考上個好大學。
「你看不到了,會寄到何宇華那裡。」當時何墨是這麼回答的。
蕭闌傻眼了,為什麼錄取通知書要寄給何宇華,他發現這幾天里他越發地看不懂何墨了。何墨的有些舉動實在讓他摸不清楚頭腦,難道是終於決定要好好認親了嗎。
「這個也給他吧。」何墨從抽屜里拿出了那張照片,是那張全家福。在何墨的眉眼裡,是蕭闌看不懂想不明的陰影,晦澀不明,「讓他好好收著。」
「蕭闌,過幾天是你的生日了。」何墨的下一句話轉移得太快,讓蕭闌突然有些難以反應過來。生日,[蕭闌]的生日,所以這麼說何墨是準備幫他過生日嗎?
「你有什麼想要的嗎。」儘管何墨這麼問著,蕭闌並沒有什麼想要的,甚至於他不知道以一個怨靈的身份還有什麼是需要的東西。
「我倒是有想要的。」何墨微眯起了眼,嘴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那聲音不急不緩,伴隨著氤氳的燈光,融進了寂靜的黑夜裡。
蕭闌生日的那天,發生了一場火災。蕭闌因為手串的緣故靈體倦怠暈睡時,被何墨叫醒。醒來的剎那隻聽到風的嗚咽聲煽動著耀眼的火焰,火星肆意地跳躍著,熱浪充溢了整個空間。蕭闌震驚地想要讓何墨趕快逃離,卻只看到了何墨正坐在桌子邊,桌上是一個蛋糕。
蕭闌站定在那裡,隨著火光浮淺,他的心似乎一點一點沉澱下去。
那個少年就淡然地坐在那裡,卻如同遙遠地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冷然的眼眸里卻也映照不出火焰的光亮,只有手中一根根蠟燭而已。何墨親手插上了十六跟蠟燭,又點亮了每一根,淺淡的燭火在周圍的火光下恍惚已經看不出了光亮。
身後似乎有什麼爆裂的聲音炸開,何墨轉過頭去只看到窗帘上已經染上了紅金的火龍,耀眼的火焰充溢了視線,而那窗口的那盆盛開的鈴蘭花也陷入了火焰里。
那鈴蘭花伴隨著春風的五月盛放,卻在昭華絢爛之時在火光中,一點點燃為灰燼。
若蕭闌是何墨捧在手心的那朵花,那麼毀掉這朵花的人也只能是何墨。
「蕭闌,生日快樂。」何墨點完了蠟燭,然後轉過頭來看向蕭闌所在的方向。
十六根蠟燭,十六歲。
三年前的蕭闌,三年後的生日。
「過來。」周身愈發駭人的熱浪,火焰席捲的呼嘯聲,卻似乎都無法抵擋住何墨的一聲輕喚。這是第一次,蕭闌毫不猶豫地就走了過去,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了腦海中。
蕭闌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何墨一板一眼地唱完毫無音調的生日快樂歌,看著何墨認真地閉上眼許願,看著何墨將蠟燭全部吹滅。何墨的雙眸里,火熱炙熱的亮光在他的瞳仁深處染上了兩團璀璨的火光,像是沉澱在眼底的溫柔般。
「我想看到你。」
這是第二次,蕭闌從何墨的口中聽到這句話。
蕭闌沉默不語,他似乎不再敢看何墨的那雙眼,遊離地將目光轉移到何墨的身後。然後,何墨的眼眸驟然瞪大,他的視線蔓延到了蕭闌身後那面鏡子上,那映著火光的鏡子里恍然浮現出了一個矮小的身影。
蕭闌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緩緩轉過身去。目光驀然落在了那個鏡面里的人影上,凌亂的碎發,蒼白帶著傷痕的臉頰,染血的襯衫。曾經在那個小小的身軀里,似乎裝著有緣都花不完的精力,此時卻只看到了病態的孱弱慘白。
「我看見你了。」在如此逼近絕境的時刻,何墨終於從鏡面里看到了蕭闌。
空氣變得緊張,彷彿壓縮在一起,隨時將迸裂開來,火星肆意。蕭闌下意識地揚起臉,何墨的目光彷彿從萬米高空直墜而下,從那鏡面之中直直撞入了他的眼中。
「何墨。」蕭闌恍若順應內心般的便喚出了他的名字。
「我也聽到你了。」何墨與蕭闌的眼睛對上,浮動的氣息透過這塵埃的空氣傳遞到何墨的感官里,卻一時近似於忘記了呼吸,只感受到心臟在胸腔里跳動的聲音。
何墨伸出了手,骨節分明的手就那樣觸上了鏡子里蕭闌的額角。那一刻,似乎所有麻木的感覺恢復了顏色,鮮活地湧入他的腦海,席捲何墨所有試圖埋藏的情感。
他似是透過那鏡面觸碰到了蕭闌的皮膚般,淺淺眸光就那樣注視著眼前名為蕭闌的少年。指尖輕輕觸碰著少年髮絲的輪廓,彷彿一種軌跡的誘惑般,讓他的手指順著髮絲落下,撫過少年的眼角,觸碰著臉頰。
想要真正觸碰他,柔軟的髮絲,輕緩的呼吸,溫熱的掌心,只要是蕭闌所擁有的,何墨都想要觸碰。他想要擁有這個人,這個人的過去,現在,以及已盡的未來,他都想要佔有。
「不說點什麼嗎?」何墨笑了起來,向鏡子中表情呆愣的蕭闌問了出來。
終於何墨可以聽到蕭闌的話來,蕭闌此時有好多話想說。平日里那些想寫下來的話,想要胡扯家常的話,想要認真和何墨好好探討、爭吵一下人生的話。但是此時,就算有再多的話蕭闌也說不出口。他只能靜靜地站在何墨身後,他看著鏡面里倒映的自己,而何墨的眼神卻是從未一刻如同此時這般的柔和。
「你不高興嗎?」何墨的手緩緩放下,但視線始終停留在蕭闌身上,「我說過我的命是你的。」
現在,何墨向蕭闌要的時間已經夠了。
蕭闌猶豫地張了張口,明明應該感到輕鬆的,何墨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過路人,他們並不在一個世界,他甚至都已經從這個少年的身上奪取了足夠的九年多的時間。他應該感到高興的,在這裡的一切會隨著這場大火結束,也許很快他就能回到過去,忘掉一切,重新開始。
然而什麼都沒有。
他抬起眼,看著已經熟悉地浸入火光的景象,蕭闌獃獃地愣了愣,何墨即將死去。那麼蕭闌以後便再也聽不到這個人的聲音,已經熟悉到可以輕易模仿出來的語氣、停頓和嘲諷,通通不見了。蕭闌感覺到寸寸的鈍痛感從心底蔓延開來,從心房蔓延至全身每一寸骨骼,有一種萬籟俱寂的失望,彷彿只有自己即將被丟在了另一個世界。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蕭闌低聲說著,都要死了,竟然還高興得起來。
在那一剎那,屋內狂風大作火光肆意,塵煙飛揚,何墨不適地眯起了眼,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看到了一條通路。火焰退卻的,木板焦灼的,通往大門的一條路。
「你可以選擇離開。」蕭闌是這麼說的。
何墨的臉色冷了下來,側臉在搖曳的火光中彷彿一座安穩地雕像,那雙總是帶著冰冷凜冽的雙眸湮沒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黑色,卻無可動搖著的侵入蕭闌的神經。
「或者——」蕭闌輕聲說著。
另一條是絕路,無法再回頭的不歸路。
但如果這是何墨想要蕭闌與他一起走過的路的話,那一定是一個與「結束」無關的終點。
既然如此,那麼蕭闌就給何墨一條歸路。
「何墨,我帶你回家。」蕭闌的聲音哽住,然後抿著嘴微笑起來。
簡單的一句話,所有的呼吸、心跳和思緒就似一滴水,回到了汪洋大海之中。
那個孱弱陰冷的少年在火光里勾起唇角笑了。
第一次這般,露出如此輕鬆的表情。沒有平時的冰冷,嘲諷,仇恨,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心房、擺脫了所有的束縛、摒棄了所有的陰暗,然而這樣的笑溫柔得讓蕭闌覺得心痛。
蕭闌從來沒有見過何墨露出這樣的表情,漆黑的眸子,盛滿了炙熱的火光,彷彿要將他整個囊括進他的世界。何墨的目光就像細弱卻綿長的線,蕭闌看不見那條線的開頭,卻知道它延伸的結尾,一定是屬於自己的。
彷彿一個世紀之久,蕭闌向何墨走了過去。
他大步走了過去,透明的手穿過了何墨的身體,蕭闌閉上了眼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附上了何墨的身。他睜開眼,只看到鏡面里火光中搖曳的[何墨]的身影。
他擁有著那個[蕭闌]的記憶,此時已經全然分辨不清,現在的自己到底是誰。
蕭闌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將帶往何處,只有胸腔里空蕩蕩蔓延開來的遺憾。
遺憾這麼久都——
未能在一起同桌吃飯,兩雙碗筷,面對面坐著邊聊天邊吃飯;
未能一起外出,肩並肩在任何一條街道上慢吞吞地走上一回;
未能親手觸碰過對方一次,即使是指尖的溫度都從未感覺到;
蕭闌甚至到最後,都沒敢面對何墨親口說出一聲告別。
他看著那面鏡子,是何墨的容貌,他懷著十二分虔誠的心,想要儘力把何墨的容貌記住,但是此時越發用力反而覺得記憶力能夠承載的那份情感卻越發的模糊。
這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世界,何墨以為他們即將走上同一條路。但是蕭闌知道,這隻不過是他的第一條路,而他即將去到的下一個地方又將會是哪裡並不知曉。
蕭闌看著鏡子中的何墨,看著那雙漆黑的眼,明明此時佔用身體的人是他,但是此時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他似乎即將溺斃在何墨的世界里一般。
「何墨,再見。」
蕭闌緩緩勾起唇角,走向了那片火光最勝的中心。
一切在漫天火海里塵埃落定,止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