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遼東悲愴
瀋陽,大金國國都,雖說自遼瀋之戰後數年已過,但是瀋陽還沒有完全恢復昔日的繁華,市面十分的凄清,漢人匆匆而行,看到女真人路過急忙繞行,唯恐惹怒女真老爺,被立斃刀下,在這裡漢民的地位連蒙古人、朝鮮人都不如。
酉時中,大貝勒代善府中,代善與長子岳托相向而坐,剛吃過晚飯,兩人也有了明國習慣,各自品茗。
「阿瑪,家中庄中漢奴潛逃日甚,今年庄中田畝只種了七成,上秋恐產出不多。」岳托合上茶碗說道。岳託身量健碩,方臉短須,兩眼有神,精明強悍。
代善微笑看看岳托,他扶了扶手上的鐵扳指,悠悠道,「我兒可有良策。」代善對岳托甚為滿意,自己諸子女中,只有岳托果敢勇毅,可堪依託。雖說前兩年父子間有所嫌隙,不過,兩人都明白,在外人看,他們畢竟是父子,只可和不可斗。
「阿瑪,汗王令全奪漢人田畝,財產,人盡為奴,不得擁有私產,只為八旗耕種,有血性的反抗或豎反旗或為盜賊,沒血性的也大量逃亡,長此以往。。。」岳托憂慮的看看自家阿瑪。
「我兒,此話不要多講,傳到汗王耳中,禍事矣,」代善立即阻止了岳托,「我朝原在撫順東北,田畝人口稀少,剛進遼瀋,遼東人口田畝幾盡於此,各個貝勒、固山額真,牛錄章京哪個忍得住,就是阿瑪我也忍不住,汗王不發此令,恐眾皆有怨,另充實八旗各部人口糧草,以為出征助力,也不說有大錯,然,各部嚴苛太甚,占其產,奪人妻女,逼其為奴,終至烽煙處處,雖無大敵,然襲擾紛紛。也就因此,惹怒汗王,言尼堪皆不可信,應盡斬之,雖是氣話,然誰人可勸。」
兩人相顧默然。
城東二貝勒阿敏府,其大管家額格楞正跪下痛哭流涕,
「主子,非奴才不嚴加看管,其盡皆逃亡,甚者父母妻兒皆棄,獨自奔亡,如之奈何。」
「蠢材,今日起,庄中連坐,十戶為一坐,有一戶逃,其餘盡斬,逃者捉回,凌遲處死。我就不信這幫尼堪就不怕死,不怕死,遼陽、瀋陽、撫順是如何丟的。」阿敏本就兇悍的面孔臉紅脖粗,更顯崢嶸。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全家為奴,女子被辱,就是我也想法逃脫,何況尼堪乎。誰是蠢材。額格楞吐槽不已。
「二貝勒,息怒,尼堪就是如此不堪,不殺服了,不服帖。」對面莽古爾泰插話。
「話雖如此,今年我兩藍旗收成太少,可惱可恨。」
「汗王前日還說,我八旗兵至,尼堪敬服,兵退則怨言四起,復州之殺太少。」莽古爾泰喝了口茶,言道。
「哈,就是,代善太軟,復州才斬了萬餘尼堪,奪了幾萬婦孺,無怪汗王不滿,若我去就殺個乾乾淨淨,殺猴儆雞,看誰還敢反叛。」阿敏大笑回應。
「貝勒爺,汗王讓三貝勒爺即刻進宮。」正此時,一名親兵進來稟報。
兩人均是一鄂。
城南,范文程府,范文程,高鴻中相對無言,油燈昏暗灰黃,室內靜寂。
良久,「今土地凋零,人口散落,復州之事後,漢人驚懼,唯恐步其後塵,也恐後代子孫居此,俱爭相逃亡,其勢不止,鞍山,遼陽,蓋州,復州反叛紛紛,」范文程乾巴巴的聲音在室內迴響。
「實無法了嗎。」高鴻中長嘆言道。
「實無法,我等儘力勸解,而大貝勒,四貝勒不語,二貝勒阿敏則大罵我等,說我等尼堪皆不可信,若不是漢臣,就將我等捉去庄中為奴,可氣,我等是觀大明腐朽不堪,真心來投,欲行從龍之事,可嘆,汗王終不信我等漢官,屈身文館小吏,唉,今人心財貨盡失,霸業成空啊。」范文程來回疾步行走,高大身材晃動不止,讓不大的書房更顯狹小。
「憲斗,咳咳,勿急,汗王今年六十有七了吧,前日聽聞往年征戰大虧本身,咳咳,茶不錯。」高鴻中專心喝起茶來。
范文程驀地停住腳步,看看高鴻中,心中默默思量,如果汗王薨,代善、皇太極何人及汗位,至於阿敏、莽古爾泰,在他看來,不過是穿上貝勒服的賊寇,勇有餘而智不足,他人則沒有威望實力,不值一提。
一時,室內又是清寂無聲。
二日晨,距義州不遠的鴨綠江東岸,羅山與弟弟羅東、羅昌、妹妹羅娟與騰海、騰河兄弟跪地痛哭,對岸只有悠悠群山,聽聞哭聲,他們是為死在鳳凰城的羅家大姐、騰家父兄,和死在路上的羅家父母,騰家母親而慟哭,幾個半大小子衣衫襤褸,含淚北顧。
藍天白雲,氣溫不冷不熱,此時正是遼東一年中氣候最好的季節。
吳群的心裡卻是一片冰冷,他看著燃燒的宗祠,一言不發,轉身越上坐騎疾風,穿過燃燒的莊院追上慢慢行走的大隊,他不敢回頭看看燃燒的家園,怕淚水當眾流下來,因為二十一歲的吳群已是吳家的家主了。吳家是永樂年間從江西被貶到遼陽的大族,到吳群之祖父這一枝任復州衛指揮同知而遷至復州,父為指揮僉事,兄為百戶,遼瀋之變時,兄戰死遼陽,父受傷歸,言道事不可為,恐建奴不久就席捲全遼。
接著,遼陽族中大批子弟來投,道盡慘痛,房產、鋪面、莊子被奪,人皆成庄奴,虧族中人多,暴起殺了旗丁,倉皇南投,族人皆剩青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相顧默然。
其後幾年輾轉於金州自家的幾個莊子,在收復金州中其父奮起響應,收復金州后,家人在金州安頓下來。
前幾日,建奴大軍來犯,攻金州甚急,吳父與吳群及吳氏子弟上城助戰,吳父城頭激戰中箭倒地,臨終言南下,到山東避禍,遼事已不可為。
作為次子的吳群如今只能擔起族長之責,匆匆葬父后決定南下歸明。
與數百族人、家丁僕人走了半晌,吳群終忍不住回頭瞭望,只見陽光下廣袤大地的遠方,幾縷黑煙騰起,互相纏繞,與藍天大地相襯,刺眼至極。
一剎那,吳群彷彿又聞到宅院爆燃時的焦糊味,吳群胸中如刀砍斧鑿,撕裂開來,下馬跪下身來,手捧黑土,嚎啕大哭,這是父兄血染的土地,有生之年不知還能不能見到聞到。愛馬疾風不明所以的用舌頭舔著主人。身後數百人淚水漣漣,痛哭之聲不絕,良久不息。百年開拓,歷盡滄桑,一朝盡喪。
旅順城,洪武四年立,北城,永樂初年包磚,周一里二百步,高一丈二尺,闊兩丈,分南北兩門,南城在北城包磚后十年包磚,周一里三百步,高一丈二尺,寬兩丈五尺,分南北兩門。自建成始,無戰事。
兩城說是城池,其一丈多高的城牆不如說是大堡,不過,建奴幾番來犯,形勢險惡,駐守參將張盤稟報皮島、登萊后,登萊撥於錢糧,張盤開始在旅順南城加高加固城牆。
天啟五年三月始,旅順被圍。不過,是被難民圍城。從遼南四衛以及遼中各地湧來的難民,圍住北城,並綿延至南城北面。
劉福貴眼中無神的依靠在窩棚里,心神不知到了那裡。一旁的鄒懷恩長嘆一聲,欲勸無語。兩人既是鄰居又是發小。鄒懷恩十歲出頭父母雙亡,只剩小他兩歲的妹妹,沒有劉福貴一家的接濟,兄妹倆早已死了。
遼瀋之變后,兩家耕種的七八十畝旱田被正藍旗牛錄額魯奪取,家中房屋成為正藍旗旗丁的宅子,兩家人住在牛棚里與牲畜為伍,缺衣少穿,饑寒交迫,劉福貴的爹娘、弟弟、妹妹餓死,病死,鄒懷恩的妹妹今年春天也病死,兩人一天上山砍柴歸來,被出外的村民告之劉福貴的大哥大嫂侄兒因沒有餘糧,被老奴的五斗米令處死,劉福貴就想回去拼了,鄒懷恩強拉著他南下。
兩人路上歷經艱險,甚至殺了兩個下地沒有準備的余丁搶了糧食、銀兩、順刀長槍,才穿山越嶺的到達旅順,不過,劉福貴遲遲沒有恢復過來,常常發獃,夢裡常常喊著父母弟妹,鄒懷恩苦勸不聽,好在搶的兩個余丁的少數銀兩、順刀讓兩人在旅順存活下來。
鄒懷恩轉身看看外面,心中更是厭煩,圍著旅順北城直到南城北面的兩百步大道兩側密密麻麻的到處是窩棚,有以前的逃難者留下的,更多的是新立起的,怕得有數萬人擠在這裡,都是遼南各地的逃難的人群,有原來軍戶,有大戶人家,有逃奴,現在都骯髒的擠在一起,為了一線的希望,可以逃到山東,脫離苦海。
前兩批船運走的都是大戶,散盡家財,買來船位,留下的都是苦哈哈,可也得熬著,用旅順兵爺的話講,朝廷不會不管,畢竟數十萬遼民嗷嗷待哺。
旅順城頭,衣衫襤褸的官兵麻木的看著這一切,幾年來已是數次大規模難民潮了,由同情轉為麻木,連哄騙遼民安穩別鬧騰的借口都是張口就來,朝廷不會不管云云,只是大明真的在乎這一眾蟻民嗎,不知啊。
旅順衛官署後堂,旅順參將張盤、游擊朱國昌愁眉不展,又要修繕南城,又要運送百姓,還要防備建奴進擊。
南城門樓里,游擊耿忠裕愜意的端起茶碗,一口飲勝。剛剛管家胡瑜報上,這一月以來,兩萬餘兩銀子已是悄然入袋。掙命離開死地的大戶們乖乖的獻上銀兩、女人,只求逃得一命。雖說旅順馬上就要面臨老奴兵鋒,不過,富貴險中求,這不短短時日,海量銀子入袋。這才開始,不急。
一陣急促的腳步,只見親兵頭目汪海飛奔進入,單膝跪地。
「大人,金州昨日晚,已被老奴攻陷,王濤指揮等一千餘官兵,三千餘青壯殉國。」
啪,茶碗掉到了地上粉碎,耿忠裕目瞪口呆,怕什麼來什麼,老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