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歸來

當我在大廳里見到那個一身板正軍裝的男人時，平白生出了一種複雜的情緒，似感激，似怨恨。像是感受到我的緊張，明樓伸過手來緊緊握住我的。

比起記憶中的樣子，坂上治郎剃掉了唇上的兩撇鬍子，看起來倒是年輕了些許，「許久未見，一切安好？」

我接過坂上治郎遞來的百合花，微微一笑：「有老師的照看，自然萬事皆安。」

「想必這位就是明樓明副主任吧？」不同於藤田芳政的外放，坂上治郎的氣場非常內斂，拋開那雙狼一般的眼睛，更像是個普通的商人。他笑著朝明樓伸出了手，「幸會。」

「幸會，只是不知閣下是？」

南田洋子在這時走過來，向明樓介紹道：「坂上長官，我和汪處長的老師，也是戰爭指導課的最高指導顧問。」

「汪處長，」南田洋子看向我，笑道：「借明先生一會兒，你不介意吧？」

我抽回被明樓握在掌心裡的手，「當然不會。」

明樓和南田洋子相攜步入舞池，坂上治郎和我並肩而立，開門見山道：「不想讓我見到於曼麗？」

我不答反問道：「老師對她很感興趣？」

「她像你。」

這樣的話，明樓也曾說過。

「但是汪曼春只有一個，也只會有一個。」我的手摸在腕上的銀鐲上，心中百轉千回，面上卻半分不顯，「於曼麗跟我不一樣，她自有她的用處。」

「不打算告訴我？」

「老師不想看看學生的進步嗎？」

「好，且再縱容你這回。」坂上治郎的眼神變得深邃，臉上似笑非笑，沉聲道：「如今汪先生不在了，曼春可不許再胡鬧了。」

果然，管家身上的那封信和他有關。

「傻一回還不夠嗎？」目光隨著坂上治郎移到明樓的身上，他和南田洋子邊跳舞邊聊天，也算是如魚得水，「叔父教會了我清醒，已經犯過的錯，我自然不會再犯第二次。」

「是多虧了汪先生。曼春可能不知道，有好幾次我都失望得想送你回訓練營再訓練幾年。」

垂在腰側的手驀然收緊，想到汪芙蕖曾經對汪曼春的關愛，想到他當初送汪曼春去巴黎時的無奈，想到他發現汪曼春被送去哈爾濱訓練營時的自責，我突然就不敢再往下想。

我怕，怕我對汪芙蕖的怨恨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怕知道他那麼對我其實是為了保護我，怕他是為了用他能掌控的懲罰來保護我遠離更深更重的傷害。

「還有一件事，我想曼春應該會感興趣。」

「什麼？」

「令叔父的死與你的那位師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怎麼可能？」我震驚於坂上治郎肯定的語氣，這一瞬的表情並不用偽裝。我扭頭瞪向坂上治郎，「叔父畢竟是明樓的老師，而且他還是我叔父舉薦進新政府的。」

坂上治郎聲音平淡的反問道：「我何曾騙過曼春？」

我當然知道暗殺汪芙蕖的行動是明樓點頭應允之後，明台才敢去做的。我明明知道的，可是在這一刻，腦里卻如怒海般翻騰，一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裳，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已離我遠去，至於如何幫明樓減輕自己的嫌疑，我已經完全沒有能力再去想了。

「曼春，醒醒。」

模模糊糊里，遙遠的地方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身體似被抱起，攬入一個熟悉而安全的懷抱。我用盡了全力，睜開眼皮，只見到明樓雙眉緊皺，憂急之情溢於言表，見我終於醒來，眉頭稍稍舒展了些：「好些了嗎？」

「累嗎？」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我聽見自己在說話，但也只是聽見而已，「每天這麼演，都不會累嗎？」

「什麼演不演的？」原本漸漸舒展的眉頭更緊了幾分，「師哥又是哪裡惹汪大小姐不高興了？」

我覺得自己抬起了手，感覺到自己的指尖觸到了明樓眼角的細紋，「明樓，在你害死了我叔父之後，你怎麼能夠這般坦然地裝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

長久地沉默讓人心慌。

我攥緊明樓的衣領，眼睛澀澀的，卻流不出眼淚，「你為什麼不否認？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不像從前那樣說兩句似是而非的話騙一騙我？」

「我並沒有騙過你。」明樓重重吁出一口氣：「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老師自己種下的因，無論結出的果是苦是甜，都只能由他自己承擔，非他人所能改變。」

「因果？你跟我說因果？」我猛然施力推開明樓，聲音亦有幾分尖利，雖然笑著，卻帶著些許苦澀，「我汪曼春縱然對不起天下所有人，卻從未有過半分對不起你明樓的時候。我今日所受的苦果又是何人所釀？」

「我以為你已經懂了……」

「我也以為我終於要懂了，但是現在，我不想懂了，我也不願意再懂了。」咬著下唇，伸手一指，說出來自與他相識以來最重的一句話：「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曼春……」

「怎麼了這是？明樓還在裡面？」門外傳來明鏡的聲音，大約是聽到阿誠肯定的答覆，明鏡的語氣焦急了一些，「把門給我打開。」

「這個房間的鑰匙一早便被汪小姐收起來了，除非裡面的人開門，不然……」

明鏡顯然是不放心明樓這麼晚了還沒回去自己的房間了，一時間到也顧不上她大小姐的規矩了，重重地拍在門上：「有什麼話明早起來再說，這都什麼時候了，明樓，別打擾了別人休息。」

明鏡……

如果說叔父當年設計陷害明銳東夫婦，又陰差陽錯害死明台的母親，所以他要用命來償還；那麼明鏡當初對我的侮辱踐踏，是否也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既然要講因果，明鏡也該嘗一嘗她親手釀出的果子是酸，還是苦。我想，師哥也一定不會反對的，是不是？

「我先去看看大姐，你好好休息，我一會兒再回來陪你……」

明樓嘆了口氣，正要朝門口走去，卻被我拽著手臂，撲倒在床上，一個反身便將他壓在身下，然後，吻了上去。

如果註定了要下地獄，明樓，你便陪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