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忘了我
之後的幾個月里,生活又恢復了常態,向小園和生歌依舊喜歡跑到思元家去蹭飯,思元做紅燒肉的手藝仍舊登峰造極。
生歌老愛打聽向小園和邱懷安的事,儘管只是邱懷安一廂情願的送飯遞咖啡,但生歌卻堅信這就是辦公室戀情的開端,她覺得無比浪漫。
準兒再沒來過,思元說她們徹底分手了,說這話時,她表情平靜,甚至面帶微笑。生歌說,思元你想哭就哭吧,我們不會笑你。
思元不咸不淡的絮絮叨叨:「沒什麼好難過的,她本就不屬於這個圈子。拉拉之間的戀愛原本就沒人奢望會長久。如今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比她還高興。我和她現在的關係也不錯,就像我和你們一樣,」
她一臉神秘的湊到兩人跟前,「我和準兒現在是好哥們,她還說改天約我喝下午茶,還說想吃我做的紅燒肉呢,我們每天都有微信聯繫。」
說著,她拿出手機,翻給兩人看,可是那深不見血的傷口,誰忍心去撕開看呢。
許植一直沒有音訊。
後來有一天,向小園在大街上又碰到湯大媽,她看似老了十歲,僅僅六十齣頭,頭髮卻在一夜之間全白了。湯大媽一手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一手推著嬰兒車,車裡坐了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小女孩嘴裡叼著安撫奶嘴,車把手的位置吊著一口袋蔬菜。
他們狹路相逢,避無從避。
湯大媽也看到了小園,她看她的表情很不自然,既有埋怨,又有愧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後還是向小園走上前,喊了聲「湯阿姨」然後主動要求幫她提了菜。
兩人無言的走了一段,小男孩老是偷瞟向小園。她索性蹲在他面前,和煦的問:「小萌,我是小園阿姨,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呢?你小時候就愛纏著我要我包里的維C片兒吃!」
小萌狠狠的盯著她:「我知道你!你是搶來我爸爸的壞女人!你害得我爸爸被警察抓了!」
向小園愣住了。
湯大媽趕緊拉過孫子,訓斥道:「小孩家家懂什麼!給我閉嘴!」然後一臉尷尬的對向小園解釋,「這孩子被他媽教得好壞不分,他有時候也說我的壞話。小園,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向小園苦笑,緩緩搖頭。
斟酌好久,她才問出:「湯宋……他還好嗎?」
湯大媽提到兒子,眼圈一紅,說:「怎麼能好呢,上次我跟他爸去看他,瘦的皮包骨頭了,一米八的大個頭,還不到120斤。雖然減了刑,但最遲也要下半年才能出來。工作也沒了,連芳洲那賤婦也是沒有一天安分,成天跟一群吸.毒犯鬼混。十天半個月不回家看孩子,一旦回來也只是鬧著離婚!要不是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我早就揭發她了……宋宋這輩子可以說就這麼毀了。」說到最後,她忍不住哽咽起來。
向小園心裡也覺得感慨,遙想當年,湯宋初出學府,何等凌雲壯志,義薄雲天。如今落得個階下囚的下場,實在令人唏噓感慨。
向小園也感到挺感傷,問:「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嗎?要不要……我去看看他。」
湯大媽連連擺手:「不需要不需要,孩子,你很好,是我們家沒福氣。你也別去裡面看望宋宋,他自尊心受不了,也不會見你。就這樣慢慢忘了你也好,省的他日夜牽挂,又做出傻事來。以後就當從來不認識,咱們兩不相欠吧。」說著,她拉著孫子的手,推著小孫女,頭也不回,疾步走了。
向小園突然回想起,當年那個耄耋之年的老神醫的話,他說湯宋不會無後,湯宋是兒女雙全的命。
誰知,他猜中了開頭,猜不中結局。
從那以後,她再沒見過湯宋一家人。兩年之後,從旁人嘴裡得出,他們舉家搬遷,到了別的城市。
還是沒有許植的消息。其實向小園只要稍加打聽,或是親自打個電話,就能得知他的近況,但是她沒有,她的自尊心不允許。
事實上,她也見過他,在央視的一個法制節目上,他作為特邀嘉賓。
電視里許植剛巧在從容不迫的講話,他在鏡頭前,舉手投足表現得穩重得體。
然後向小園面無表情的抬手換了一個節目。
但是那天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她將所有的頻道轉了一圈后,又停在最初的法制節目上,電視里,欄目主持人老是晃來晃去,經常將許植遮擋住。
向小園只看到他放在桌面上十指交握的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他甚至還做了個屈指敲擊桌面的小動作,就像他平時愛做的那樣。
後來,許植正視鏡頭又開始發言的瞬間,向小園「啪」的將電視關掉了。
邱懷安對向小園簡直有點殷勤過頭了,儘管向小園一再表示沒有必要,但他仍然堅持在她加班的深夜,送她回家。
他送她的方式也謙和一如他本人,他知道她暫且不願意和自己有過多來往,他就這麼遠遠的跟在她後面,默默的走,像個順路的陌生人,沒有交流沒有接觸。有時他甚至不讓她知道。
看她平安到家了,他又轉身離開。
向母開始以死相逼,一到周末,她就為向小園安排一場又一場別開生面的相親活動。有時一個下午居然要見三個男人。
那段時間,向小園特別恐懼周末。
相過親才發覺,邱懷安是那麼的順眼。
有時她甚至會想,要不就和邱懷安交往看看吧,自己年紀也老大不小了,爸媽也逼急了,安排見面的男人越發奇形怪狀了,上次一個年近五十的暴發戶居然都入了母親的法眼了,簡直恨不得將向小園跳樓大甩賣了。
加上生歌也時不時的推波助瀾,生歌說,婚姻就是兩個人平淡如水的過日子,有多少人結婚後還能心曠神怡的談情說愛呢,平實的感情才能歷久彌新。
向小園取笑她:「喲,說得經驗十足,像你結過婚似的,敢問我的黛玉妹妹,找到下半輩子與之攜手的良人才子了嗎?」
生歌就會無限惆悵的望著天,幽幽的說:「才子心盲,良人馳遠,我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嫁人了。」
向小園是處女座,出生在夏末。
向母經常嘮叨,夏天出生的孩子,憨實,不如冬天出生的孩子機敏。她經常痛心疾首的稱向小園是大愚若智,且越大越愚。
向小園27歲生日那天,她正好加班,順水便推了生歌提議的生日趴。
當天她籠統收到來自四個人的生日祝福,一個是親愛的母親,還有生歌與思元。最後一個,令她萬萬意想不到的,竟是許植。
許植的電話是晚上十點后打來的,那時向小園剛要上床睡覺。手機響了。
向小園是個長情的人,寫好的備註,便不去改了。她盯著手機上「我的樹」三個字,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是四個月以來,他首次聯繫她。
猶豫一陣,她還是接了。
電話接通后,還沒說話,雙方就陷入僵持。向小園知道他就在那邊,她清晰的聽見他呼吸的氣流。
過了半個世紀,他終於開口:「最近好嗎?」
向小園說:「好。」
許植問:「最近忙些什麼?」
向小園說:「相親。」
許植問:「有遇到合適的嗎?」
向小園說:「暫時沒有。」
沉默半晌,許植前言不搭后語的說:「下個禮拜,我要結婚了。」
他對她說,我要結婚了。
但上一次分別時,他對她說的是,等我消息。
向小園那時的反應多快啊,她在他說出那話的一霎那間,就輕快的「噢」了一聲,她笑嘻嘻的問,「是和準兒嗎?」
許植說:「是。」
她感到胸口悶熱,但四肢卻冰冷。
她誇張的笑了兩聲:「哈,準兒太不講義氣了啊!好歹姐妹一場,結婚也沒給我們發請帖。」
許植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
向小園繼續說:「你們是知道我這個月窮呢?為我節約禮錢!說真的我最怕紅色炸彈了。」
許植:「嗯」
接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向小園喊了一聲:「阿樹。」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她聲音里的顫抖。
許植「嗯」了一聲。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無波無瀾,但仍舊是好聽的。
向小園終於問出:「你還是,選擇她嗎?」
許植說:「是。」
向小園又問:「既然你這麼愛她,為什麼當初要來招惹我呢?」
許植的聲音,始終冰冷,冰冷得陌生,陌生到麻木不仁。許植說:「感到有趣。」
向小園連嘴唇都開始顫抖,她卻不肯罷休,她輕聲詢問:「那,從前你和我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許植說:「沒什麼感覺。」
向小園不信:「真的?」
許植說:「真的。」
向小園說:「你說過,和我在一起,你感到很快樂。」
許植說:「是嗎?也僅僅是快樂吧。」
向小園似要與自尊面子這種東西死磕到底,她不屈不撓的替他回憶:「可那時你還說,不會棄我於不顧。」
許植說:「我對每一個女人都這麼說。」
向小園又問:「真的?」
許植說:「真的。」
向小園捂住嘴無聲的大口呼吸,她閉了閉眼,有熱淚滾落而下。她顧不上它,她任由它崩塌。
眼淚流出,必定會帶上鼻涕。向小園卻不敢發出擰鼻涕擰的聲響,她要讓自己聽上去若無其事,沒有一絲起伏。
好在她此刻涕泗流漣的狼狽模樣,並無人看見。
向小園問:「我就不曾……有點特別?」她又誇張做作的加了一句兒化音,「一點點兒。」
許植說:「沒有。」
向小園笑著說:「我不信。」
許植說:「如果有,為什麼我娶的是別人,而不是你。」
似恍然大悟,似喃喃自語,向小園說:「對呀,看來你現在說的倒是實話了。」
許植說:「正是。」
「可是阿樹,」她怔怔的說,「那天你臨走前說,讓我等你。」
許植說:「是嗎?我都忘了。」
向小園連忙說:「呵呵,忘了就算了。啊,我還有一個問題!」
許植說:「你的問題太多了。」
新的一輪眼淚淙淙的流,我們必須為向小園鼓掌,因為到了這時,向小園還能發出類似耍賴的聲音,她說:「阿樹,你就讓我統統問出來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許植的態度終於有了一絲波瀾,許植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說:「你問吧。」
向小園問:「你要結婚的事,為什麼不早說,拖了三個月才告訴我?」
許植說:「關係沒到那一步,沒必要說。」
許植的話語寸寸鋒利,向小園的心已經千瘡百孔。
人有時候固執起來,明知愚蠢,卻偏要勇往直前。她哪會不知道那些答案,她卻作死的不願就此終結,她想,痛就痛個爽快吧。了清了,痛夠了,明天才是新的一天。
如果還有明天的話。
向小園的眼睛在流淚,她的聲音卻在笑,這讓她看上去滑稽又狼狽。向小園說:「阿樹,今天是我生日。」
許植頓了一秒,不帶絲毫感□□彩的說:「生日快樂。」
然後向小園咬咬牙,做出了這輩子做得最死皮賴臉的舉動,向小園說:「你上回說,在紐約給我帶了個禮物,就當我的生日禮物吧!」
半晌后,許植說:「我不想給了。」
向小園的偽裝,終於不那麼圓滿,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顫抖:「為什麼?」
許植說:「太貴重,捨不得。」
向小園問:「那,你能告訴我,那禮物到底是什麼嗎」
許植的聲音始終不咸不淡,許植說:「一個男人要討女人歡心,無非是送些珠寶首飾的俗物。」
向小園「哦」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那是挺值錢的。」
向小園終於說不出話來。她將手機移開了些,她捂著嘴大口大口的出氣,像一條幹涸的沙漠上,瀕臨將死的魚。
當她重新將手機放回耳旁,恰好聽到許植用不急不緩,毫無波瀾的聲音在問:「你要問的,全都問完了嗎?」
向小園說:「我的問完了,你就沒什麼要對我說的?」
許植說:「沒有。」
向小園說:「連一句抱歉都不說?」
許植說:「成人間的遊戲,你情我願,各得其所。沒什麼好抱歉的。」
向小園說:「嗯,那你真是個混蛋了。」
許植說:「是。」
兩人還零零散散說了幾句,她不是要糾纏,她只是想求得一個結果。
旁人罵她自我作踐也好,怨她固執掘強也罷,她只是不能輕易放手她的愛情。
是的,愛情。
這個在當今社會裡說出來都好笑又濫賤的字眼。但是如果你當時在場,看見她那副模樣,你就會深信不疑,十分明顯啊,她多愛他!
最後向小園率先說了再見。
說再見時,她還在笑,她一邊兇猛的落淚一邊笑,她瘦弱的小身板一直顫抖個不停,今天這場通話她一直在笑,一直到掛上電話好久,那笑容似有慣性,一直僵硬的掛在臉上,怎麼都鬆懈不下來。
直到腦海里有個溫柔的聲音在說----向小園,你別笑了吧,可以不笑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笑,是她那時唯一拿得出手的武器,如果不這樣笑著,她將無地自容。
健身房內,許植大汗淋漓的奮力做著杠鈴深蹲,做了一組又一組,接二連三,他不讓自己有絲毫鬆懈,絲毫停歇。直到,他筋疲力盡,再無一絲力氣,癱倒在地板之上,連一個指頭都抬不起來為止。
汗水將他體內的水分抽干,也將他的思維抽干。他終於無暇去想那些事,那個人。
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忘了他這個混蛋吧。
但願如此。
CT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