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人貴自知,方能活到七八十,這一向是王沄生存的法則。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適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她自認不夠聰明,不夠氣勢,練武資質不足,膽識過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為止,她的生命都很無波無浪……偶爾有點小浪……不,她必須坦承,是有幾次大浪,全憑老天瞎眼讓她有驚無險地混過,她想,她今年二十,依她的天資能活到現在,運氣算是不錯,而且應該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只要她沒有自投羅網,無聊到深入一個叫中原武林的敵營去……

中原武林啊……原來是這樣繁華、這樣的大驚小怪。

她回頭看著身後的年輕男子,非常和藹可親地問:

「何哉,他們在看你?」

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身強體壯,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膚,任著長發散於肩上,有著跟她一般妖艷的濃妝,頰面烙著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視,答道:「他們看的是你跟我。」

這個答案她有點不滿意,繼續負手在敵營街上閑踱。

她腕間的天奴鈴跟他足踝的鈴聲相呼應,叮叮噹噹頗為悅耳,這些中原人偏不識貨,個個凶神惡煞盯著他們。

「他們看咱們,因為……咱們是天奴?」

「姑娘聰明。」

「中原人都清楚鈴聲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徵?」她試探地問。

「姑娘聰明過人。」

她想了想,腳步一頓,繞到他的身後,道:

「我生性膽怯,承不住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輕男子麵皮一顫,附和道:

「姑娘是膽怯了點。」隨即頂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閑地尾隨其後。反正他人高馬大,足夠掩去他人充滿敵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還想青山長在綠水長流。」她嘆息。

「這是當然,姑娘。」頭也不回再補充:「姑娘直接說長命百歲即可。」

「是,我想長命百歲,壽終正寢,你務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來你得擋在我面前。」

「……」他不想再糾正,索性不開口。

兩人步行一陣,來到一座正值喪期的大庄前,莊園匾額寫著「天賀庄」三個字。白燈籠懸於大門兩旁,前來弔喪的江湖人士駱驛不絕,此刻都停下腳步,驚異地瞪著他們,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覺扣住劍柄,嫌惡畢露。

披麻帶孝的奴僕一見到他們,匆匆奔進門內,大聲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爺,不得了了,魔教天奴來了!」

用得著這樣呼天搶地嗎?她摸摸頰面蛇印,再低頭看看一身艷紅男裝,雖然穿著中原男衫,但她長發束起帶著中原女人的髮飾,很明顯就是一個女孩家。

為了避免無謂衝突,她入境隨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無遺,天賀庄的人應該不會動刀動槍才對。

她正忖思間,天賀庄內一名年輕男子奔出來,往門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後迅速恢復大家風範,上前抱拳客氣道:

「在下天賀庄莊主賀容華,敢問二位專程前來天賀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聲,她只好回禮道:

「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倆路經此處,突聞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輩賀老莊主仙逝,特來祭拜一番。」

賀容華頷首,神色放柔,輕聲道:「原來如此……」

「少莊主,他們是天奴,丟盡中原武林的臉,讓他們進來祭拜,老莊主顏面必定無光。」有江湖人上前說道,語露不屑。

賀容華面有難色,遲疑一會兒,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們的心意,在下心領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莊主何必對他們客氣?他們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諷笑:「天下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過去的喪家之狗,既是對方的手下敗將,就該自刎謝罪,哪來的臉在人家腳下討生活?這樣的人,進了天賀庄,只會污了老莊主名聲!」

賀容華眉頭攏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沄無所謂,道:「莊主不方便,我們也不強求,那就此告辭了。」

賀容華垂下眼,沉默著。

「姑娘等等。」那長發披肩的何哉終於開口,平聲道:「天下傳言,賀老莊主生前允諾,在他死後,六十年江湖經驗不論對錯,全編進一代宗師冊里,其冊收於『雲家莊』,任人取閱,防後世小輩犯上同樣的錯誤,此等行徑,著實令我等欽佩。如此胸襟的賀老莊主在天之靈,一定不會介意天奴前來祭拜吧?」

賀容華猛地抬眼,灼灼望著他。

「你說得對,先父豈會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間,定會親自迎進二位!來人,去準備準備,不要輕待了這兩位朋友。」

「少莊主,你……」那江湖人不悅了。

「少德兄,閑雲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讓他認為天賀庄氣度過小,將來記在冊上,小弟無顏面對先父啊。」

古少德臉色變了變,道:「至少,依他們的身份,不該由大門而進。」

賀容華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聲道:「二位朋友,這個……」

「無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門、側門都是門,少莊主方便即可。」

於是,她與何哉繞過半開的大門,在眾目睽睽下,走進小側門。這不起眼的小側門,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過吧。

「請。」賀容華在門后等著,語氣輕軟。

她施以回禮,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舉步在她面前,跟著賀容華進廳。

叮叮噹噹,她發現每走一步,每個人都如臨大敵盯得死緊。

她步伐未停,緊緊跟著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單,就遭人擊殺。她可不是九命怪貓,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著頭,打量著賀容華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個非常名門正派的青年,眼裡全無邪氣,身形沒有何哉來得高壯,但行步十分大氣,頗有一家莊主的架勢,但就一點不好──

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懷疑賀容華有先天上的隱疾。

這個姓賀的,手指到底在抖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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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細雨自她入靈堂后開始飄著。

她捻香誠心祭拜后,便把玩著貼身的玉蕭,等著那個瞻仰遺容的何哉出來。

「妖女!」有人低聲但清楚地咒罵著。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聞,維持微笑,永保平安。

「無恥!」

無恥之徒,非她也。她也不會無聊到把這種辱罵往自身上攬,於是她轉身背對,不料那人如影隨形又繞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頭,嘴角輕揚,驚喜道:

「原來是古少俠,我正愁沒機會跟你說話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聲問著。

「是啊。」她艷容亮亮,明顯崇拜。「小女子聽說來弔祭老莊主的,都是中原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俠年紀輕輕,儀錶堂堂,行路有風,我斗膽猜測,少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聞言一怔,掩嘴一咳,有點不好意思道:

「姑娘謬讚了,古少德不過是在遊俠冊里佔了幾頁,算不得什麼算不得什麼……」見她一臉疑惑,他訝道:「姑娘不知雲家莊?」

「……雲家莊很有名嗎?」

古少德聽到這話,更是仔細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過去的天奴?」

她笑著搖頭。「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原。」

「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他語氣更為和緩。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過去的恥辱,但也有少部份是當地可憐居民礙於生活困苦,甘願入教為奴為婢。

看來她是為生活所苦的可憐人,古少德立即拋棄先前的輕視,解釋道:

「雲家莊專記載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戶門派皆敬它三分。雲家莊閑雲公子學識淵博,以十三歲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過十多年,各家門派與他交好,也很信賴他,你說,他厲不厲害?」

「厲害厲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遺容是不是久了點?

「不過話說回來,閑雲公子氣質出眾,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絕世的人才,偏偏出身在草莽江湖裡,簡直是折煞了他高潔的光輝……」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間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潔的人物,很快就會奔向西方世界,阿彌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認的美男子,飄逸得脫俗,可以說是世上唯一的無瑕美玉。中原武林不論老少,都有種錯覺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讓這一世的江湖有了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閑雲。」

「……好啊!」她差點配合到鼓起掌來。這是哪來的江湖毛頭小子?這麼明顯崇拜一個人,是他真的太毛頭了,還是那閑雲公子有迷惑人的妖術?

古少德正想再細說公孫雲的眉啊眼的,大門突然起了騷動,他回頭一看,驚喜交集。

「閑雲公子到了!」他奔出廳,喊道:「正門全開,迎接公子入庄!」

庄內奴僕立即推開正門,廳上中門也是全開,明顯是迎接貴客的一流陣仗。

她站在廳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門旁的小側門多像狗洞啊,她從狗洞來,人家是一路豪華迎進門來,如皇帝親臨似的……天賀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細看,轉身自婢女托盤裡取了茶水飲用,一個良好聽眾適時的附和,也是需要滋潤喉口的。

身後一路鬧哄哄的,像是庄內江湖人全聚上前來,這到底是來弔祭的,還是來等雲家莊閑雲公子的?

「閑雲公子,請。」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氣。」

那聲音溫潤如玉,帶點清冷,比起何哉是悅耳太多,這樣的聲音配上一個美男子倒是美事一樁,她一向視美人,美物為毒蛇猛獸,但也抱持著遠觀欣賞的角度,於是她回頭瞄瞄,進廳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瀟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這就是無瑕美玉閑雲公子?

公孫雲本是隨意掃過她,而後迅速調回來,停在她腕間的天奴環。剎那間的停頓,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動聲色,有禮地作揖。

他目不轉睛,徐徐施以回禮。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聲道。

「原來是天奴……」公孫雲喃著,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著廳外,問著古少德道:

「古少俠,外頭那些狗……夠義氣的江湖大俠們圍著那青年是……」怎麼看都像是一群狗在搶骨頭!如果她沒搞錯,那青年是跟閑雲公子一塊來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數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輔助閑雲公子寫史的手下。」

「原來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難,她考慮比照辦理,把何哉丟進人群里,她學閑雲公子逃之夭夭。合作無間,一向是用來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見公孫雲上完香,又上前道:

「少莊主正跟個天奴去見老莊主遺容,很快就會出來。」

公孫雲聞言,瞳眸抹過異采,神色不動道:

「老莊主果然德高望重,連天奴也來弔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孫雲。」

「小女子王沄。」她再回禮。中原人禮數有夠多,她懷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氣回禮中。

「王雲?」他慢慢地重複她的名字。

「公子是閑雲野鶴,小女子只是水上雲而已。」不知為何,當他念著她名字時,她有點毛,也覺得有點耳熟。

他定定注視她一會兒,才平靜道:

「原來是江上之波,這名字取得好。」語畢,順口問道:「不知王姑娘於哪位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順,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過,都是做一些小雜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孫雲緩步繞著她轉了一圈,當他走到她身後時,目光直落在她束起的烏髮。他垂下眸,讓人讀不清他的神色。「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王姑娘敢與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氣實在令閑雲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護法?」賀容華自后廳而來,何哉尾隨其後。賀容華道:「這十幾年來,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沒落之勢,閑雲,汲古閣可有收錄皇甫家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傳予三歲皇甫女兒后,再無下文。」公孫雲清聲答道,又意味深遠地說著:「至今,連雲家莊都不知她的長相、她的去處,她的喜好,甚至,連她手下有多少親信都查不到。」

賀容華冷冷哼了一聲,道:

「聽起來挺神秘的。白明教歷代左右護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選者,這代左護法皇甫,右護法車艷艷,後者喜收天奴,幾次挑釁咱們,看來下任教主多半是她……王姑娘,你們身處皇甫家,這左護法的心思如何?」

王沄見何哉來到自己身側守護,才道:

「少莊主這樣問,唉,我該怎麼答呢?我畢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裝掙扎著,察覺公孫雲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嘆息:「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皇甫家並非神秘,而是真的沒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無法勝任護法之職,何況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過兩年,這左護法之位便會易主,閑雲公子用不著再將皇甫家記下去了。」

公孫雲不置可否。那雙帶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臉上。

她視若無睹,對何哉道:「咱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裡麻煩少莊主。」

何哉點頭。「是該走了。」

她又瞥見賀容華的手指劇烈抖動著。隱疾,肯定是隱疾!

「這麼快就要走了嗎?」賀容華道,招來婢女。「何兄、王姑娘,你們連杯茶水都沒喝上,這樣來去匆匆,倒顯得我這主兒失職了。」

「肯讓我們進來上香,足見少莊主有容人之量,這樣的人,將來承襲父位,老莊主在天之靈一定欣慰。」她恭維著,看著那婢女端過茶水,古少德就近接過托盤,賀容華順手拿來再交給何哉。

何哉先遞給她,自己再取過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們可要小心,如果有難,一定要找人解決才好。」公孫雲始終帶點漫不經心。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她細細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錯,有機會一定要打包帶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著一飲而盡。公孫雲等諸位喝完后,才對賀容華道:

「我將老莊主一生事迹連夜寫了一份,晚些時候請少莊主放入棺里。」

賀容華一臉感激。「閑雲,多謝你了。」

王沄見他們話題已繞開,正要跟何哉打個暗示,準備閃人也,忽地,她眼一花,腹痛頓時遽絞起來。

「王姑娘!」公孫雲第一個注意到她面色大變,他目光乍異,疾手要扶住她倒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倒進他的懷裡。

「姑娘!」何哉驚叫。

混蛋傢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東西愈容易出問題!腥臭的氣味湧上喉道,王沄毫不忍耐地張口,朝何哉的臉上噴血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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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門外,男人震愕的叫聲,驚動她昏迷的意識。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莊主不用差人來照顧。」這是何哉的聲音。

她掙扎半天,終於有力氣半張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門是半掩,可以看見外頭的夜色,兩抹男人的身影就在外頭。

一個是何哉,一個是……那個有隱疾的賀容華?

「你們是夫妻?」賀容華有些驚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總是不妥……」

「如果讓人來照顧姑娘,更為不妥。姑娘在貴庄中毒,除非少莊主能找出兇手,否則何哉不敢讓人隨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賀容華咬牙道:「天賀庄絕不會有那種齷齪之輩下毒,那種無恥行為絕非正道所為。」

「姑娘中毒是事實,少莊主也請大夫來看過,毒物在茶水裡發現,還是,少莊主認為貴庄做不出這種事來,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陣?」

「不,我並非這意思……」那聲音明顯氣虛,甚至有些討好的意味。

「還請少莊主早日找出兇嫌。」語畢,何哉也不再多談,直接關上門。

他來到床邊,對上她虛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好幾個時辰,現在都入夜了。」他皺著眉頭。

「我知道。」她全身虛軟,勉強翻身而起。

何哉輕輕穩住她的身子,道:「幸虧當時雲家莊五公子在場。他精通醫理,診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餵過姑娘葯湯,得再多休養幾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著不適的身子,移到桌邊坐下,一口氣吹熄燭火。

頓時,屋內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床。」

門外,有人抽氣。

「……是,姑娘。」何哉動也不動。

她閉上眼,等了一陣,才聽見惱怒的腳步聲離去。

「姑娘沒有傷到五臟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數日。這幾天,最好別運氣。」

她沒張開眸,只是拿著玉簫來回撫摸著,氣息有些不穩,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幾年?」她若有所思地問。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說,這十年裡,我中過毒嗎?」

「姑娘聰明過人,從未誤中有心人的陷害。」

「錯,那是我運氣好。」她慢慢張開眸,在黑暗裡鎖住那雙男人的野瞳。「何哉,我有話問你,你過來。」

這樣的命令,何哉從不違抗,他沉默地來到她的面前。

他一頭長發,虎背熊腰,隨時一拳可以打死她。現在仔細看看,何哉生得英俊,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夢回時十分惋惜。

說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孫雲生得如何?」

何哉眼裡抹過驚詫。

她嘆息著:

「到底誰傳他是絕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氣質確實出眾,帶了幾分清冷,舉手投足優雅高貴,可惜跟人說話時總有疏離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瞎了,否則江湖傳言什麼絕俗的風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卻不是第一美男子,這令她失望不已,更證明傳言不可盡信。

「姑娘就是為了問我,公孫雲的美貌?」是不是離題了?

她揚眉,望著他,語含深遠地說道:「不然要問你什麼呢?」

他撇開目光,低聲答道:

「十年前我離開中原時,公孫雲已有公子之名。雲家莊文有公子,武有先生,共同主持雲家莊,但傅先生仙逝數年,先生之名空懸已久,公孫雲文武雙全,人人都當他是雲家莊唯一的主子,可以說是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這樣看來,你跟他是雲泥之別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個少年英雄,如今卻是任何人都可以踐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說得對。」他也不惱火。

「出名的人物總是被神化。由此可見,中原武林這二十年來沒有什麼好人才,才由得公孫雲飛竄出線,不難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來,四十年後,公孫雲將被形容為已經飛升成仙的人物了。」她為這可能性感到好笑。

明知她說得誇張,何哉也順著她,道:

「確有此可能。當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場,便是小時了了,大了再也精進不前。姑娘,現在你雖然無恙,但最好別太費神,我抱你回床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發一語,直到遠處梆子聲響起,她才嗯了一聲。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床上去。

她閉上眼,任著何哉替她蓋上薄被。

「姑娘。」那聲音低微,幾乎快附在她耳邊了。

「嗯?」

「棺木里的屍身不是老莊主。」

她還是沒張開眼。

他再道:「有人調換老莊主的屍身,那臉是易容過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嗎?」

「沒頭沒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孫雲還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著,不再發問。他拐過凳子在床側,就坐在那兒閉目養神。

就在他以為她已經睡著時,他聽見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幾歲,已有不少白髮。人啊,沒有那個智慧,偏要去想破頭,那就會像我這樣,你就可憐可憐我,我還想一頭黑髮再撐個幾年。」

「……是我不該讓姑娘勞心勞力。」

「正好,有人下了毒,我必須休養幾天,你可以在天賀莊裡好好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正好」兩個字,帶著異樣的意味深遠。

他應了聲,輕聲道:

「這些事明兒個再說,姑娘早些歇息吧。」兩人共處十年,幾乎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頭幾年還不覺得,這兩年越發覺得男女果然有強弱之分。她中毒后,雖立即救治,但總是傷本,需要多休息。

她哼笑一聲。「何哉,你知道為什麼我老說我運氣好,才能活到現在嗎?」

「……」不,她不是運氣好,她是……

她不用張眼也能看穿他的想法,嘴角微勾道:

「我是運氣好,但我的運氣好,是建立在我的觀念與習慣上。愈美味的東西愈有問題,不能碰;愈美麗的東西背後必有毒素,不能碰;愈是消魂的滋味愈要避開,以免中計;愈是親近的人更要保持距離,否則容易死於非命。我一直奉行這些觀念,才能活到現在,沒想到我還是著了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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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同睡一室!」賀容華恨聲道,雙拳緊握。夜涼如水,他卻怒火衝天。

公孫雲倚著廊柱,半垂著清眸,沒有應聲。

「我沒有想到……我以為……可是又不是夫妻……閑雲,你道她……」

「哪個『他』?」是他?還是她?公孫雲的聲音,在沒有月亮的夜裡顯得格外冷情。

天賀庄白日守喪,江湖人來來去去,入了夜,卻是分外的冷寂,冷寂到有點寒意。這樣的寒意,跟公孫雲的氣質有些相近,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賀容華忍下氣,咬牙:

「自然是王沄了。一個姑娘,沒名沒份跟個大男人同睡一間,要不要臉?」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同居一室的例子時常可見,容華也不必太過介懷。」公孫雲依舊垂眸,心不在焉。

「你是說,這兩人沒有……沒有……」

「應該沒有吧。」這聲音又帶著冷了。

「這種事還是避嫌的好。」賀容華低聲道:「我本以為只會來一個,沒想到會來兩個……到底是誰下的毒?只有王沄一人中毒,但當時有五、六杯,誰會料到她一定拿到有毒的呢?要中毒也不會輪到一個沒沒無聞的天奴啊!」

公孫雲沒有答他。

「閑雲可猜出了嗎?」賀容華十分仰賴他。

公孫雲折下一截細枝,狀似把玩著。他問道:

「五弟,王姑娘中的毒,可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吧?」

公孫紙道:「這毒很猛,但要解也很快。這人下毒時,必定知道我專司藥理,能及時救上王姑娘。王姑娘的底不錯,至多再休養幾日,不會有後遺症。」

公孫雲雙手微地用力,細枝立斷。「容華,這答案已經出來了。」

賀容華一臉茫然,最後,他道:「我只知絕不是閑雲,也不是我。」

「少莊主,閑雲指的是何哉。」公孫紙提醒他。

賀容華一怔,雙眸滿滿不可置信。

「你是說……不可能!就算是他下毒,恐怕也是兩人共謀……」

公孫雲清寒之聲如玉石相擊,他毫不留情地說道:

「信不信由你。愈是親近的人愈容易下手,她養了一頭老虎,這頭老虎隨時可以反咬她。」

「閑雲,可要暗示王姑娘?」公孫紙問道。

「等她醒后就知道是誰下毒了,我們用不著插手。」公孫雲雙手一松,斷截的細枝落在泥地上。他垂眸注視泥地一陣,再抬起臉時神色十分自然。

「容華,你要有心理準備,天奴臉上的蛇印是特殊刺青,老五研究過,這刺青除不去。如果你要留下這個人,將來天賀庄承受的壓力必是難以形容。」

「我知道。」賀容華難得沉穩。「就算天賀庄被打回原形,被迫退出江湖,我也絕對要留下何哉。就是那個王沄麻煩些,萬一她阻止何哉,或者回去找皇甫家求救……閑雲,你瞧,咱們是不是要先下手為強……」發現公孫雲正冷冷盯著他,他吶吶道:「不然,你看呢?」

「你想要何哉留下,就不要動她。」公孫雲點到為止。

他眼一瞟,落在今晚王沄與何哉所住的客房,俊眸抹過難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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