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為之奈何
自從母親死後他為了維持生計開始在劇組跑龍套,及至後來走上從影道路,他都沒有再開口唱過哪怕一句戲。
他曾經深惡痛絕的東西,就算現在擺在面前一個成就事業的絕好機會,他也唯恐避之而不及。
他站起來,吐出心中的鬱氣,「你另外找人吧,保密協定我會簽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想匆匆離開,蕭亦為卻不放過他。
許裴之轉身之際只覺手臂被人猛地攥住,詫異回頭,正對上蕭亦為驀然起身逼近,探究的視線壓低盯著他,「裴之,為什麼青衣你演不出來?對你來說理應沒有太大難度。還是說,這個角色會對你有影響?就如之前讓你在水中閉氣一樣?」
許裴之身形一僵,蕭亦為察覺後手上握的更緊,眸光一沉,步步追問,「你不是想做一個優秀的演員嗎,現在一個可以拿獎的角色就擺在你面前,你卻要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影響而放棄?」
「莫名其妙?」許裴之心弦如被狠狠擊中,一時心神激蕩,脫口而出,「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話一出口,他才懊惱地回過神來,自知失言緊緊咬住嘴一言不發。
蕭亦為凝視著他,慢慢逼近,一手撐在他背後的牆壁上,幾乎將他整個人圈在懷中。
兩人四目相對,蕭亦為輕聲道,「是,我的確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麼,不知道那些所謂你朋友的經歷怎麼會對你造成如此巨大的影響,不知道這樣好的角色擺在你面前你竟然還要拒絕……因為,你從來都不肯告訴我,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男人語氣冷厲,眼裡洶湧著滔滔怒火。
許裴之悚然一驚,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難道,蕭亦為發現了他不是原主?!還是他哪裡露出了端倪?
許裴之飛快思考,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眼裡的慌亂和考慮被蕭亦為及時捕捉到,眉峰緊皺,更加逼近他,灼熱的鼻息噴吐在臉頰上,引起顫慄的惶恐。
許裴之不自然地偏過頭,蕭亦為一手扼住他下巴硬生生給掰回來,深深注視著他,一字一字--
「你到底有沒有失憶!?」
「啊?」許裴之顯而易見的怔住,完全沒想到對方是沖著這個去的,他神情古怪,「失憶?」
蕭亦為眉峰緊蹙,「你說車禍后你就失憶了,不記得之前和陸文煜的事情;可上次教你游泳的時候,你卻口口聲聲告訴我,你小時候的朋友差點被她母親溺死,所以對你造成影響。還有現在你不肯接這個角色,也多半是因為過去吧。既然如此,其實你根本沒失憶!」
「……」許裴之心中一悔,想起之前在泳池邊上搪塞的話,真是印證了一句常言,一個說謊要用更多的謊言去圓。
不過心底倒是悄然鬆了口氣,抬頭淡淡道,「我--」頓了頓,本想說沒騙他,然而在對方深邃的黑眸下,這話到了嘴邊有幾分難以啟齒的羞愧,他改口道,「我也是最近才想起點過往,也是去世的好友居多。至於陸文煜,根本沒怎麼想起。你是--」忽然福至心靈,他下意識道,「你在擔心我想起陸文煜,和他舊情復燃?」
話一出口,兩人都明顯一愣,許裴之自己倒是先笑了,矢口否認,「陸文煜我真沒想起來多少,而看他這兩次做的事,找他算賬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和好。」
事不過三,許裴之再好脾氣也不是泥人。陸文煜讓原主做情人的話,算是間接害死了原主,這算一次;以照片要挾威脅他,這是第二次;最讓人無法原諒的,是居然動手到了好友蕭亦為身上掀了他老底,雖然事情被壓下去了,可許裴之不會忘記之後聽聞的,那些富家公子當面奚落嘲諷蕭亦為家世的言語。
許裴之不喜歡與人結仇,而三番四次給他們找麻煩的陸文煜,他也絕對不會放過。
蕭亦為低頭凝視著臉色驀然冷厲下來的許裴之,仔細辨別著他的神情。提到陸文煜時,的確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有的只是厭憎。
心情忽然愉悅起來,蕭亦為才發現兩人現在這個姿勢很不錯--
他一手曲肘撐在牆壁上,一手握住對方的肩膀,親密地將裴之摟在懷裡一般,兩人距離極近。
眼底劃過一抹暗流,蕭亦為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對方廋削的肩頭滑落,沿著手臂一路往下,一直摸到裴之手上,握緊,放緩了氣勢,低沉帶著磁性的聲音隱含難以察覺的溫柔,「你一向要強,有什麼事都不肯告訴我。朋友就是在對方有難時可以依靠的,不是嗎。」
那正兒八經的表情,那不自覺帶一絲委屈的嗓音,彷彿化作了羽毛撓在心口,讓人莫名心顫。許裴之看著對方毫不掩飾關心的雙眸,臉上忽然湧上從未有過的赧意。他移開目光,低聲道,「抱歉。」
雖然他的真實身份這樣的秘密沒法告訴對方,但讓身為好友的對方為自己擔心了,到底也是他的不是。
不……等等!
許裴之忽然想起件事,「你家的的事,你也從來沒有告訴我!」如果早點說早點打算,現在王志安也鬧不出任何幺蛾子,不至於突然曝光后對蕭亦為的前途產生影響。
聞言,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滯。
蕭亦為收回手揣在褲兜里,一派從容,「其實我就是想最近告訴你的,不過還沒來得及,就被曝出來了。」
許裴之懷疑地盯著他,蕭亦為神情鎮定,握拳抵在唇邊,虛咳了幾聲,「咳、既然你身體沒事,我就放心了。還是回到劇本上來吧。我覺得青衣這個角色,非你莫屬。」
生硬的轉移話題……許裴之失笑,而視線不由跟著他的目光落到劇本上,隨即眼神一黯。
平心而論,他真的覺得劇本很不錯。但也真的……不想重回噩夢。
「我--」許裴之再次開口,帶上幾分決絕的味道,蕭亦為眼神一肅,蹙眉打斷了他未完的話,用從未有過的凝重口吻道,「裴之,你一直都知道,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接班人,甚至青出於藍勝於藍。」
許裴之點頭,「我知道。」當初在蕭亦為的病房外他無意聽到他和叢峰的對話。可以說,要不是因為他,蕭亦為肯定就要息影了。
蕭亦為突然話鋒一轉,「半個月前,我回美國複查。」
許裴之楞住。
蕭亦為複查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現在聽對方莫名其妙就提到這個話題,他忽然心底湧上強烈的不安,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對方的手臂,一向淡然的語氣中夾雜幾分急切,睜大眼看著蕭亦為,「難道是……!?」
病情惡化,四個字盤旋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如鯁在喉,根本無法說出殘酷的事實,連抓著蕭亦為的手都有點顫抖。
蕭亦為垂眸,翦羽在眼瞼處投下一小片陰影,他輕而無聲地嘆息,眉宇間染上幾分憂愁,「我能幫你的,不多了。」
許裴之茫然地看著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蕭亦為抬眼,深深地凝視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裴之,看著我,我還在你身邊,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我相信你可以再一次戰勝你朋友留給你的陰影的。」話語裡帶著無可置喙的堅信。
許裴之張了張嘴,在對方期許的目光下,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如果蕭亦為真的病情惡化視力減退,也許很快就要退圈……他怎麼能捨得浪費掉難能可貴的,再一次和對方合作的機會?
「我……願意。」
第一個還帶著猶豫,而後兩個字堅定無比。
一錘定音。
「呵」蕭亦為低低地笑起來,伸出手,「合作愉快。」
裴之握住,心裡湧起塵埃落定之感,「合作愉快。」
既然同意出演,兩人便坐下來詳談。
許裴之理智道,「這樣一部戲,對導演水平要求很高,而且沖著獲獎而去的文藝片,通常票房不會太好。所以你打算找誰,誰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
對方終於同於出演,蕭亦為心情很好,「導演的話我有一個人選,周末你跟我一起去見見。」
到了周末,蕭亦為開車載著許裴之到了一家高檔會所。
這裡許裴之以前也來過,進出都是社會名流,環境清雅氣氛很好,是個談話的地方。
蕭亦為推門而入,許裴之跟在後面,一進門就看到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懶懶散散地斜靠在沙發上,叼著煙沖兩人招手,嬉笑道,「喲,你們來啦。」
那副痞氣,說是導演,倒不如說是地痞流氓差不多。
而這人許裴之很眼熟,想了想不禁詫異,「陸導?」
這人名為陸羽,從拍攝文藝片起家,當年第一部反映環保的片子《禁獵區》,就獲得過國際大獎。
近年來逐漸轉型商業片,每年才拍一部電影,每一部都是大賣或者拿獎,堪稱業內最牛氣
有才華的導演。
當然,由於他外在形象和剛烈脾氣,也得罪了不少人。毀譽參半。
蕭亦為走過去,踹了踹他的腿,「你好歹是知名導演,有點形象行不行。」
「哎呀,」陸羽懶洋洋地挪了個屁股,「在弟」
瞥到蕭亦為投來的警告目光,溜到嘴邊的「妹」字一改,親熱地拍拍自己身邊的座位,示意許裴之坐過來,「在弟弟們面前維持什麼形象,毛病。你說是吧,裴之。」
對於陸羽格外的自來熟裴之心裡有些詫異,面上也沒表現出來,附和地笑笑,朝陸羽過去,主動伸手,「陸導,您好。」
陸羽嘴巴一咧,「你也甭客氣。」一指自己身邊的位置,「坐坐。」
對方相邀,裴之便欣然前往。
只是路過蕭亦為的時候手被拉住,按在了他身邊的位置,「坐著,別搭理他。」
許裴之從善如流地坐下,蕭亦為端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許裴之低聲道謝。
陸羽瞅著兩人的互動,眼裡湧起興味,正要開口說什麼。蕭亦為掃了他臉上的壞笑一眼,及時打斷,出聲介紹,「這是陸羽,我一哥們兒;這是裴之,我之前給你提過的。」
警告地瞥了一眼陸羽:不要給我整什麼幺蛾子。
陸羽回了他一眼:噢噢,有了媳婦兒就不要兄弟了,嘖嘖。
兩人交流了個眼神,陸羽不得不收斂幾分打趣的心思,開始正題,「你之前出演的電視劇和電影我都看過,演技很不錯,可以和亦為分庭抗禮。」
許裴之不驕不躁,沉穩應答,「陸導過譽了。」
陸導聳肩,「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總之,你們倆的演技我沒什麼話好說,主演《青衣傳》也很合適。至於我,」他話鋒一轉,「不才導演過幾部文藝片,運氣好正巧獲得過幾部國內外
大獎,成績算是馬馬虎虎吧。」
雖是謙虛之語,矜傲的話語流露出無比的自信。
蕭亦為無語,許裴之失笑。
這份自傲對於被譽為當代最有才華的導演陸羽來說,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陸羽做了個手勢,「這樣說吧,我們三個強強合璧,目標只有一個--」
「橫掃各大電影節,拿獎拿到手軟!」氣勢震天,說到激動處手臂橫掃千軍,差點把桌子上的茶水打翻。
蕭亦為眼疾手快地扶好,懶得搭理陸羽的神經。
許裴之則是啞然,電影還沒開始拍攝,導演就自信滿滿,他還是平生第一次遇到。
只不過……
想起那份優秀的劇本,目光掃過蕭亦為的臉,陸羽的傲氣,許裴之一向從容鎮定的心也被對方的話激起了萬丈豪情。
他想了想,「投資那邊怎麼辦?」
他們都預計這部片子太過文藝了,票房不會好,且雖然他們沖著得獎去的,但到底拿不拿得到還是未知數,眼挑的投資商自然難找。
陸羽不在意地揮手,「小case,交給我好了。你專心地做前期準備。」
聽到陸羽這樣說,許裴之多少放下心來。畢竟是在娛樂圈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名導,人脈想必也不會差。
接下來,三人就電影具體合約及事項商量了會兒。許裴之接到經紀人電話有要事,便先行離開。
蕭亦為送許裴之出門,回來的時候正在倒茶的陸羽掃了他一眼,「喲,把老婆送走了,才想到這裡還有個喝冷茶的兄弟。」
蕭亦為冷睨他,「說話別這麼陰陽怪氣,否則我會以為你吃醋。」
「噗--」陸羽一口茶剛入嘴就全噴了出去,嗆的咳嗽連連,「我靠!」
蕭亦為嫌棄地掃了眼被他噴出的水打濕的坐墊,換個地方一坐。
陸羽擦著水,正色道,「你真不打算告訴他,這部戲主要投資商就是你?這麼文藝的劇本投資商沒幾個感興趣,還是你自己花錢,為了給他拍這部電影,你可是--」
蕭亦為垂眸,「不用告訴他,這件事管好你的嘴就行。」
陸羽攤手,「我覺得他還是知道比較好吧,再怎麼作為東華二股東,身家應該不菲。」
蕭亦為冷硬拒絕,「拍這部戲,是我一直以來的夙願。他願意克服心理障礙出演青衣一角幫助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沒必要讓他背負這麼沉重的心理壓力。」
「啪啪」陸羽懶洋洋地拍了幾下手,話語意味不明,「蕭大影帝真是情根深種。只是不知道對方是真不知道你的心思,還是玩玩而已?」
尾音上挑,勾起人隱秘的心弦。
蕭亦為端著杯子的手一頓,徐徐抬眼,長睫下黑眸深沉,「陸羽,你有病?」
「……」陸羽忍住掀桌的*,「你才有病!」
蕭亦為譏諷道,「你沒病,看人這麼陰暗?」
陸羽氣笑了,「我這還不是關心你!你把全付身價都壓在這部戲上,他卻是戲份比你還重的主演!你特么到底是為什麼!人家可是東華娛樂二股東,豪門子弟有權有勢,什麼沒經歷過?你就是想捧他,想包養扳彎他,也要看看難度,別自討苦吃!」
蕭亦為面色不改介面道,「被他包養也行。」
「!」陸羽眼睛差點沒瞪出來,瞧見蕭亦為認真的模樣,「你!你!」彷彿牙疼一般抽著氣半晌后,陸羽把長腿一伸,意興闌珊擺手,「算了,懶得你遇到感興趣的人,隨便你了。」
他認識蕭亦為的時間不比叢峰短,兩人都是從社會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也了解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蕭亦為因為不幸的幼年遭遇,對男人女人都沒有什麼興趣。他還嘲笑過對方是不是太監。現在難得對方看到一個入眼的,作為兄弟除了給力,還能怎麼樣呢。
真是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陸羽內心哀嘆,蕭亦為正眼看他,語氣警告,「我知道你為我好,但裴之是什麼樣的為人,我比你清楚的多。以後就要合作了,你別帶有色眼鏡給他找麻煩,否則兄弟也沒得做。」
「嘖嘖,」陸羽咂舌,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很閑啊,我可是大導演,我還忙著憑這部戲拿獎,功成名就呢。」
蕭亦為看了他一眼,「哦對了,既然你也有獲獎的可能--」
陸羽警惕地瞪著他,「你幹嘛!」
蕭亦為伸出手,掌心向上,語氣平平,「投錢。」
陸羽捂住荷包,怒吼,「我賣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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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為之」工作室成立后的第一部戲,兩個老闆都投入了全部精力。蕭亦為那邊忙著籌備劇組,而許裴之,由於青衣一角在戲里唱曲的部分很多,所以必須要提前訓練,他便拜託大哥給他找了一位戲曲名家進行集中教導。
那人年約四十,名姚川,是國粹京劇穆派這一代傳人的關門子弟之一,在知名戲劇學院任教。
見面的第一天,對方絲毫不因為裴之的身份而客氣,而是板著臉,讓許裴之跟著拉嗓子,學習基礎。
許裴之有意藏拙,認真學習,卻逐漸發現對方在唱曲中某些習慣和動作,和自己以前學的有幾分類似。
他還以為是這個流派的傳統,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