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每日,由清晨忙至幕夜,甚至連坐的時間都沒有,可她從未說過一聲苦,因為她之所以如此賣力,只是為了能有一個機會,希望讓許希看在她賣力工作的份上,讓她見一見她的娘。
更何況,也唯有忙碌,才能讓她忘卻一切的痛苦,才能讓她再不必想起那令她幾乎崩潰的蝕骨、稚心之痛……
「小月姑娘,能不能麻煩你來一下?」
「好的,我就來。」站在滿是藥材與人潮的葯屜前,月噙香忙得不可開交,忙得連汗都來不及擦,可她依然笑容可掬地對客人們粲然一笑。
「小月姑娘,我這裡也得麻煩你。」
「好的。」這邊才剛站定,那邊喚聲又起,月噙香只得迅速地將身旁客人的藥材包裝好后,抱歉地笑了笑,然後又立即趕往另一個葯櫃前。
依舊像過去的兩個月一樣,月噙香一直由日出忙到了日暮,待客人因用飯而漸漸稀少之時,才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喘一口氣。
「姑娘。」
月噙香才剛落坐,她的耳畔卻又傳來一聲呼喚。
「好,我就來。」月噙香連忙站起身,邊拉著裙擺邊帶著親切的笑容走至櫃前,「請問您需要什麼?」
「這個。」來人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將一張藥單塞至了柜上。
「這……」望著那張字寫得很醜很醜,可她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藥單,月噙香愣了愣,緩緩抬頭望向眼前那張完全陌生,卻風塵僕僕的臉孔。
這是柳孤泉親筆寫的藥單啊!這個人怎麼會有?
難道……他回來了?!
「能找個地方談談嗎?」看著月噙香微微顫抖著的細肩,柳孤泉變回原來的嗓音低語道。
「抱歉。」聽到那恢復原聲后,儘管壓低,卻依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月噙香僵硬地別過臉去,唇角卻已有些微微顫抖了,「我……很忙……」
他,竟回來了!他就真的那麼不怕死嗎?
而他這樣易容前來又有什麼目的?
是想來解釋他那時逃離的行為?還是想來對她興師問罪?
「你什麼時候忙完……」望著月噙香那完全淡漠且疏離的神情,柳孤泉的嗓音中有些不若以往的飄忽,「我等你。」
「不必了。」月噙香驀地一轉身,一點機會都不給柳孤泉,更不留給她自己。
是的,不必了。
既然當初他走得那樣義無反顧,走得那樣無情且決絕,如今,又何必多此一舉地回來?
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而她那顆被傷透且絕望了的心,再承受不了任何的打擊了。
無論他是想興師問罪,或是覺得對她心有歉疚,她都已嚐到了人世間最苦澀的苦果,所以能否就讓一切過去的都過去,還她一個平靜?
因為她一點都不想,更不願讓他的出現,教她再體會一回那種由天堂墜入地獄的深沉絕望。
「我有事要對你說。」望著月噙香淡漠的背影,柳孤泉再忍不住地一把握住她的纖纖右臂。
「抱歉。」一把甩去柳孤泉的大掌,月噙香強迫著自己不要再受到他的任何影響。
「小月姑娘,這兒的事弄完了嗎?」
突然,正當柳孤泉再一次握住月噙香的手臂時,藥鋪掌柜的聲音由他倆身旁不遠處傳來――「許爺的馬車在外頭等你了。」
「許爺的馬車?」聽到這話后,月噙香驀地一愣,而後,眼眸中浮現出一抹交織著詫異、錯愕與淡淡期望的複雜神色,接著立即甩開柳孤泉的大掌,向鋪外跑去.「我現在就去。」
「許爺是誰?」望著月噙香那抹飛奔而去的小小身影,望著她毫不猶豫地拉起裙擺爬上馬車,柳孤泉眼眸一沉,轉頭望向身旁的藥鋪掌柜。
「連許爺是誰都不知道?」掌柜睨了睨柳孤泉身上那襲塵土飛揚的舊長衫一眼,冷哼一聲,「你第一天進天都啊?」
「許爺是誰?」柳孤泉眯起眼,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而嗓音中,已隱隱有些殺氣了。
「是……天都第一名醫……許希、許少爺啊……」掌柜被柳孤泉那強大的手勁及駭人的眼眸嚇得連忙說道。
天都第一名醫許希?這誰啊?
「許希?」柳孤泉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兒后,倏地望向那輛已然駛遠的馬車,「是那個在一年多前異病災變時開藥倉濟民的傢伙?」
「是啊……」終於在旁人的幫忙下,藥鋪掌柜得以脫身地在一旁喘著氣,「說的就是這位大大的好人哪!」
若這個許希就是那個傢伙,那這人似乎並不是個好東西啊!
聽到掌柜的話后,柳孤泉的眉頭不禁愈皺愈緊,因為一年多前在天都造成大流行與人心恐慌的那場異病災變,根據他的明察暗訪,根本就是有心人刻意製造出來的!
當初,為了那場波及數千人的災變,他不眠不休了三天三夜研發出對應的藥方,而在他研發出的隔天,未來得及公布,許希便依那藥方開藥倉濟民,從此奠定了許希在天都的大好名聲。
要說巧,似乎實在有些巧,甚至太巧。
可那時的他,根本也不想多管,畢竟人命重於一切,有人願意開藥倉濟民是好事――儘管無論怎麼看,許希都是這場災病下的絕對獲益者!
「掌柜的,你這可有『孩兒笑』?」正當柳孤泉暗自冥思之對,他的耳旁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自然有的!」聽到這話后,掌柜立即笑逐顏開地走至那名開口問話的華服老人身旁,「這『孩兒笑』可是我們許少爺家專治孩童風寒的祖傳秘方呢!」
望著在掌柜一聲吆喝下熟練包著藥材的夥計,望著那一件件置於藥包上的藥材,柳孤泉的臉色緩緩變了。
這葯是許希的祖傳秘方?
狗屁!
儘管多了幾味不相干也不影響藥效的草藥,但這藥方中的獨特配製,分明就是身為鬼族葯巫的他的娘親獨自發明的!
許希既非鬼族,更不可能與他早逝的娘親有任何接觸的機會,為何能取得這藥方?還大言不慚地自稱獨家?
是的,雖這藥方沒有什麼大了不起,就算流布了出去對他也沒有什麼影響,可問題是,是誰泄漏出去的?
一直以來,這個方子他只在宮中對那些不愛吃藥的皇子、皇孫,以及體弱的女眷用過,而且那些草藥也是他由自家院子拔了后直接交由月噙香去煎熬的,理當不該有外人知道這味葯的來歷……
等等,月噙香……
當腦中浮現出「月噙香」三個字時,柳孤泉的虎軀猛地一震。
可能嗎?
她那樣一個懂事、聰慧、伶俐的人,怎麼可能會隨便就……
「她與許希是什麼關係?」柳孤泉突然轉過身一把捉住那悄悄欲走離的掌柜,低聲喝道。
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的嗓音竟是那般不穩。
「誰?」被柳孤泉的舉動嚇了一大跳,掌柜結結巴巴地問著,「壯士……您說的是誰啊……」
「她!」柳孤泉眯起眼,狠狠地瞪視著掌柜,「你們口中的小月姑娘。」
「喔!」望著柳孤泉那不斷跳動著青筋的手臂,掌拒連忙答道:「我們這鋪子是許爺的,小月姑娘又在這裡工作,那麼許爺自然是小月姑娘的主子啊!」
聽到掌柜的話后,柳孤泉一把扔下他,逕自向外走去,可他的腳步,卻是那樣的沉重與壓抑。
主子?
才幾日不見,月噙香竟有新主子了!
屁個新主子!
就算是他這種傻子,在看到月噙香奔向許希馬車時的神情,在了解到一些過去他完全不了解的事後,哪還會真的傻到以為她是在離開御醫苑后才認識許希的。
而這就是說――許希確實是月噙香的主子,卻不是她的「新」主子!
根本不是,從來不是!
一輛馬車緩緩在天都街道上走著,馬車內靜默無聲,直到許久許久后,才傳來月噙香志忑的輕語聲――「請問……你是不是願意讓我見我娘了?」
「見你娘?」聽到月噙香的話后,許希冷哼一聲,「行啊!拿柳孤泉的藥單來換!」
「能給你的我全給你了,更何況——」月噙香肩膀驀地一僵,急急說道。
「能給的全給的?」許希一把打斷月噙香的話,森冷說道:「那你的意思是還有不能給的?」
事實,確實是這樣。
因為這一年多來,雖為了看到自己的娘親,月噙香不得不昧著良心將柳孤泉的藥單交至許希手上,但那些藥單,卻全是她經過深思熟慮后,才給出的一些無關緊要,不致影響柳孤泉聲名與地位的普通獨門藥方――除了天都異病災變那一回!但這,她永遠不能,也不會讓許希知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所以,月噙香只能眼眸酸澀地低下頭,然後一咬牙,雙膝往前一跪,「求求你了,能不能讓我見見我娘,就算只是一眼,哥……」
「別喊我哥!」一把將月噙香踹向馬車車壁,許希怒斥一聲,「我沒有你這種賤種親戚!」
「既然如此,你讓我帶我娘走就是了,我答應你……我們永遠都不會回天都……」撫著被許希踢痛的傷口,月噙香可以忍住所有的痛,卻再也忍不住眼中那無法遏制的淚水,「所以你不如……」
「作夢!」望著月噙香臉上奔流的淚水,許希殘忍一笑,「留下你這個賤種,自然有我的用處。」
「用處……」聽著許希那殘忍又直接的話語,月噙香苦澀地笑了。
是啊!用處,利用她過去女侍官的身分,讓她在他的藥鋪里成為一個活廣告,讓他藥鋪的生意蒸蒸日上。
是啊!用處,利用她過去女侍官的身分,讓那些由柳孤泉手中偷來的藥方,成為他今日功成名就的踏板。
「柳孤泉那傢伙大概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如今,正是我取代他的大好對機!」正當月噙香滿心苦楚時,突然聽得許希如此說道。
「取代他?」她愣了愣,猛地一抬頭,「你的意思是想要我推薦——」
「憑你也配?」許希再度打斷月噙香的話,不屑至極地冷哼一聲,「中樞大臣看上你了,想將你納為他第六個妾。」
「什麼?」失去血色的唇角輕輕顫抖了起來,月噙香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中樞大臣的……第六個……妾?」
「對我來說,中樞大臣的推薦可比你有用上百倍!」
「你該不會……」月噙香緩緩抬起頭,望著許希臉上那志得意滿的笑容,渾身一陣冷寒。
「是的,我以你主人的.身分將你許給他了,而今晚,你們便準備成親。」
「今晚……」聽著那如同死刑宣判似的話語,月噙香的眼前緩緩浮現一股黑霧,「成……親……」
「所以由現在起,你一步也不許離開許府。」瞪著月噙香恍惚而蒼白的小臉,許希狠狠地說道:「若這場婚事有任何閃失,你娘……」
「我娘她怎麼了?」月噙香身子驀地一僵,再忍不住地,她一把捉住許希的袖子,瘋狂地低喊著,「她到底怎麼了?」
「現在還沒死!」許希又一腳將月噙香踹向車壁,他甩了甩自己的袖子,一臉的嫌惡。
「現在……還沒……」許希的話,讓月噙香的目光整個獃滯了。
因為現在還沒的意思,就表示她的娘其實病了,而且病況還很不樂觀……
「至於她能不能活到我真正當上首席御醫之時,那就要看她自己那條爛命的造化了。」完全無視月噙香那幾乎渙散的牌子,許希繼續譏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