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漠漠世間黑,性命由他人
談笙嗓子嘶啞,說慢慢說道:「我腿腳受傷,墜落河谷,多虧四小姐搭救,這才撿回一命。文大人無恙,可是……可是……唉,在下護衛不周,夫人和二小姐……」
奉書心裡一沉,顫聲道:「娘和二姐都……怎麼樣了?」
談笙憤憤地道:「落在韃子手裡,還能怎樣?為免受辱,怕是只有自盡一條路了!」奉書腦袋裡轟的一下。她想起了那飄在樹林中的幾雙腳。他們都是寧死不願意被俘的……被韃子抓了,會怎樣?
談笙看出了她的驚恐,慨然道:「咱們中國人之所以勝過韃子,最要緊的就是禮義綱常。國難當頭,忠臣孝子,殉國死節,有何希奇?談笙投靠督府軍之初,就和文大人袒露心跡,胸中早存了殉國之念,若是屈膝事敵,豈不是教後世人都看不起?」見兩個女孩點了點頭,忽然又笑了笑,低聲說:「不過咱們既然還沒死,那就是老天要我們活著,咱們得順應天命。」說著,扶著四姐的肩膀,用力走了兩步,說道:「韃子還在這一帶耽著,想等霧散了,再仔細搜捕。請小姐們隨我去避一避吧。」
兩人點頭不迭。雖然談笙年紀輕輕,可畢竟也是和父親共事的「大人」,還那樣的有見識,聽他的,總沒錯。只是他腿腳有傷,不得不讓四姐攙扶著。他還說自己冒犯失禮,連連道歉。
三人相互扶持,盡往荒僻處走。隔著樹林,不時隱隱聽見大路上傳來的馬蹄聲和號令聲。隱約能看到路上馳過一隊又一隊的騎兵,隊列齊整,秩序井然。這時山中霧氣瀰漫,這些騎兵從迷霧中衝出來,又奔進霧裡,好像是天兵天將一般。
有時候,還能聽到路上難民哭爹喊娘的聲音。他們被元兵捉住,拷問督府軍統領們的去向。他們不論回答與否,下場都是差不多的。
天羅地網。東南西北都有元兵的身影,前後左右全是蒙古語音。地上滿是散亂的箭矢,砍倒的樹木,以及被火燒過的廢墟瓦礫。有一處樹叢中的空地里,竟橫七豎八地倒著上百具屍體,大部分是百姓,還有十幾個宋兵。他們都蜷著身子,抱著頭,好像在躲著什麼。人人身上都被射得像刺蝟一般。奉書和四姐又驚又怕,小聲哭著,不敢看,卻又不得不左右亂看,生怕還有韃子弓箭手埋伏在旁邊。
談笙帶著她們從滿地的屍體上跨了過去,安慰道:「這是昨天晚上的事了,現在很安全……」
他話音還沒落,身邊極近的地方突然傳來一片騷動。三個人連忙伏下身子。
只聽得一陣歡呼:「捉住文天祥了!捉住文天祥了!」
奉書耳中嗡的一聲,立刻忘記了身邊的死人,大睜雙眼。談笙滿眼驚愕,悄悄走上前兩步。
山勢崎嶇,此時他們是位於龍門江上方的斷崖上。元兵走在江邊小路,和他們距離雖近,卻沒人往頭頂上方留神。奉書辨明了元兵的位置,也拉著四姐,慢慢走上前去,伏在一座大石旁邊,鼓起勇氣,向下看去。
只見一頂轎子橫在路當中,被一大隊騎兵逼停。抬轎的轎夫死的死,傷的傷,做一堆兒倒在一邊。兩個督府軍軍官衣衫破爛,被捆在一匹馬後面,跌跌撞撞地走走停停。
幾個元兵從轎子中揪出一個人來,一把慣在地上,笑道:「叫你躲!叫你躲!哈哈,哈哈!」
旁邊幾個漢人元兵起鬨:「把他和他的大老婆、小老婆捆一塊兒去!」
地上那人慢慢爬了起來,抬起了頭,面色灰敗。
奉書一看之下,心中大震,竟不知該喜該悲。聽他們的話,母親、庶母竟全都落在了韃子手裡?而轎子里那人,不是父親。
是父親的屬下趙時賞。他是大宋宗室,身材高大,風姿偉然,在軍中被稱作「玉面通判」。
一個面相兇惡的元兵將他推搡了一下,問道:「你是文天祥不是?」
趙時賞看也不看他,滿眼輕蔑,朝地下啐了一口。
「問你話呢,你姓什麼?」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
趙時賞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冷冷道:「你眼瞎了?我姓文。」
「叫什麼?」
「明知故問。」
眾元兵知道文天祥不會騎馬,指揮作戰都是乘轎,又見趙時賞氣宇軒昂,見他自承姓文,心中早有八分信了。一個元兵踢了踢那兩個被俘的督府軍軍官,笑問道:「這個蠻子,就是元帥,你們的?」
兩個人猶豫著。趙時賞死死盯著他們。
終於,兩個人先後點了點頭。
元兵轟然大噪,個個都喜得合不攏嘴,你一言我一語地道:「著啊!」「去請賞!」「快去報告元帥!」「王大哥,這回可要封你個千戶啦,到時可要提攜兄弟!」還有一些奉書聽不懂的蒙古話。
眾元兵七手八腳,把趙時賞五花大綁,嘻嘻哈哈地簇擁著他走了,不時將他捶上一拳,踢上一腳,揪他頭上的髮髻。趙時賞面無表情,承受著身上的拳腳,踉踉蹌蹌地走遠了。
奉書看著他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忽然想,他也是哪個女孩的父親吧?
談笙卻面露喜色,說道:「李恆沒見過文大人。這下他們可是要被騙上好一陣子啦。咱們也馬上就安全了,到時……」
他說著說著,面容卻突然僵住了。只聽得身後簌簌的草木聲響,一個聲音道:「到時你談相公也能升官發財啦,嘿嘿,嘿嘿……沒想到啊,走脫的這兩個文小姐,居然在你手裡。」
三人猛回頭。離他們三丈以外,站著一個持刀軍官,後面跟著一排元兵。那人穿著好奇怪,帶著氈帽,佩著虎牌,斗篷扣得嚴嚴實實的,裡面卻似乎是督府軍服色。
談笙面色大變,「賈俊傑,怎麼是你!文大人待你不薄,你怎麼……怎麼……難怪前天點將時,沒看到你!」
那叫做賈俊傑的軍官揚了揚手,令身後的元兵放下弓箭,笑道:「談相公,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文大人軍中什麼都好,可就是你們這些酸秀才太多餘。人家蒙古人可是看重真本事的,兄弟我自然要跟著伯樂走了……」
談笙叫道:「住口!你這漢奸一身韃子騷氣,沒得讓人噁心!你賣國求榮,將來有何面目見祖宗於地下?」
賈俊傑變色道:「閉上你的鳥嘴!要不是皇上老爺喜歡你們這些讀書人,老子早把你射成窟窿了!把女娃娃交出來,我保你不死!」
談笙道:「士可殺不可辱……」一面說,一面飛快地在兩個女孩身後一拍,「跑!」
根本不用他再說第二個字,奉書鬆開四姐的手,撒腿就跑。談笙也在她們身邊狂奔。他一瘸一拐的,跑得並不比她們快。
賈俊傑哈哈一笑,帶著一群元兵,不緊不慢地追,好像是老鷹在攆幾隻小雞崽。
奉書跑了一陣,便覺得有人在朝她放箭。那箭矢擦著她的左耳飛過,直掉入前方的龍門江里。她全身一凜,急轉了個彎,剛跑兩步,又是一枝箭,掠過她的右耳。她尖叫一聲,撲在了地上,膝蓋和手肘磕得生疼。身後的元兵鼓掌大笑。
她在草叢中抬起頭,看到談笙也已被逼到了斷崖邊緣,四姐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眼中驚恐萬狀。
談笙刷的拔出了他的寶劍。他的手抖得厲害,口中只是喃喃地道:「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殺身成仁……」
一枝箭朝他當胸射了過去。他大喝一聲,揮劍將箭矢撥開。但那箭的力量好大,雖然偏轉,但還是擦過了他的左臂。他頓時痛出汗來。
賈俊傑冷冷道:「你要死便死,我可管不著。幾位小姐可比你金貴得很。喂,兩個娃娃,乖乖地過來罷,叔叔不殺你們。」
奉書從地上爬起來,連連後退。四姐同樣是面如土色,躲在談笙身後,哆哆嗦嗦地道:「不來,我不來!」
賈俊傑焦躁起來,喝道:「別他娘的給我擺你們的小姐臭架子!你不投降,信不信我一箭射進你腦袋,再扒光你的小衣服,在贛州城裡游他三圈示眾?快過來!我數三下!一!」
四姐嚇壞了,拚命搖頭,腳下已經不由自主地朝賈俊傑挪了過去。
談笙猛地抓住她,聲音都有些變調,「不許去!寧死不能降!寧死不能受辱!」
四姐嗚嗚地哭著:「可是他要射死我……還要……還要……」
談笙眼中居然閃過一絲鄙夷,「你怕了?文丞相的女兒,能向韃子低頭?」
「二!小姑娘,你是要死要活?」
幾個元兵慢慢彎弓搭箭,弓弦越拉越緊,吱吱的聲音彷彿在倒數著她剩下的生命。
四姐在談笙懷裡拚命掙扎,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談笙猛地將她一推,怒道:「好,好!」
四姐身得自由,猶豫了一下,邁步朝賈俊傑走去。
談笙在她身後開口,冷冷道:「今日我就替文大人保全他小姐的清名!」接著手一揚,一劍刺入女孩的后心!
他殺了四姐!
奉書看到四姐臉上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伸手抓住從胸前透出的劍尖,輕輕地「呵」了一聲,滑在地上,不動了。
一個元兵驚叫出聲,手中的弓一下子鬆了。賈俊傑張大了口,不再數數。
他殺了四姐!
奉書如泥塑木雕般站在當處,眼看著談笙轉向自己,眼中又是悲傷,又是猙獰。他手中持劍,劍鋒帶著血。
「名節大於天。五小姐,對不住了。」
她看著滴血的劍尖一寸寸朝自己遞過來,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大叫一聲,撒腿就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談笙比韃子兵可怕一百倍。
但她隨即看到幾個元兵伸出大手,朝她抓過來。她本能地掉頭就跑。眼前便是斷崖,斷崖下面便是湍急奔流的龍門江。斷崖越來越近,滔滔的水聲越來越響。她想也不想,一躍而下!
四周彷彿突然靜了下來。耳邊的風聲那麼溫柔繾綣。奉書彷彿離開了自己的身子,看著空中一個小小女孩的身影輕飄飄地飛著,幾枝箭伴舞在她身旁。
然後耳中轟隆一響,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