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0142
很久以後,蚊子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刻,有時候食量比一個成人還要大。但她當時卻不明白,只覺得像著了魔似的,每天的感覺只是餓,餓,餓。她想,也許只有米飯麵餅才是能飽肚的東西,而他們已經幾個月沒吃到糧食了。
元旦當日,元軍的哨馬卻沒有出沒。小耗子說,蒙古人也會過新年,到了漢地,更是入鄉隨俗,便也放了一天假。
他們看到山間的一座祠堂里青煙裊裊,想必是大戶人家在祭祖拜神。
壁虎低聲說:「蒸餅。」
蠍子說:「湯糰。」
小耗子說:「饊子。」
蚊子舔舔嘴唇,說:「蟹黃饅頭。」
蠍子笑了:「那個肯定沒有。」
她話音未落,就輕輕「呀」了一聲,被壁虎背了起來。
小耗子拉著蚊子,笑道:「走,去碰碰運氣!」
蚊子的腿傷早就好了。腹中的飢火催著她,順著小路飛快地跑。循著燃盡的鞭炮氣味,輕而易舉地就摸到了祠堂下面的土坡後面。放眼望去,只見幾十人穿著光鮮,有老有少,或跪或立,正在祭拜。遠處,小廝婢僕站了好幾排。
蚊子好久沒看到這麼熱鬧的景象了。儘管她記得,自己家裡的元旦祭祖,原比這一家要莊嚴大氣得多。相比之下,這些人的衣著就顯得太寒酸了,禮儀的制式也不太對,奏樂的鼓點也是亂的,而案桌上供的吃食……
她一邊想:「這些吃的也太粗糙,和我家的供品相比,只能去餵豬。」一邊使勁吞著口水。
倘若她能用銀子買時間,此時早已一千、一萬兩花出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才好容易散去。祠堂里只留了兩三個小廝,慢吞吞地打掃著地上的香灰紙屑。
蠍子道:「快去罷。等他們鎖門了,就沒戲啦。」
他們稍微商量了幾句,便把蠍子留在樹叢後面,貓著腰,一個跟著一個,潛進那祠堂里去。壁虎摸到一個小廝身後,伸腳撲的一勾,那小廝便倒了,一柄白花花的尖刀閃進他眼前。
「要活命,就別出聲!」
其餘兩個小廝突然見到一個生人現身,先自驚得作聲不得,又見他衣衫襤褸,手裡明晃晃的一把刀,只道是山裡的大王來發利市,嚇得呆若木雞,撇了手中的掃帚,直直的站著不動。壁虎握著刀,慢慢把幾個小廝逼到牆角,轉頭使了個眼色,「快!多給我裝些糖糕!」
不用他吩咐,小耗子和蚊子已經開始七手八腳地開搬。蚊子挑著油水最大的炸食,飛快地往自己懷裡塞。她的衣服本來就寬大無比,此時更像個無底洞,直塞到整個人都散發出油炸麵食的香氣。小耗子則抓起一個肉饅頭咬在口裡,接著扯下供桌上的一塊紅布,把兩個角扎在一起,做成一個布兜,將整個供案上的果品一股腦掃了進去。
幾個小廝早看得呆了。沒想到這幾個小大王一不謀財,二不害命,卻專揀好吃的下手。案桌後面供著那一家子的列祖列宗、先考先妣的畫像。幾十個慈眉善目的老翁老嫗,一齊目睹著眼前的這場浩劫。
蚊子將一個小供案一掃而空,忽地瞥見旁邊立著兩個小銀燭台,心中一動,伸手想要去拿。
幾個小廝連忙哀求:「大王明鑒!大王取供品不要緊,倘若祠堂里失了金銀器皿,主人必會責在小的們身上,還求大王手下留情!」
蚊子不由得縮回了手,臉上微微發燙。在她心裡,這種不告而取,畢竟還是不那麼光明正大的事情。
小耗子卻一拍腦袋,道:「我怎麼沒想到!這是銀子啊,能換東西的。」說著把手中布兜往肩上一甩,毫不客氣地搶下兩個銀燭台,揣在懷裡。
蚊子見那幾個小廝只是盯著自己,心裡發慌,連聲催促快走。小耗子卻不肯收手,壁虎也不斷催她倆再多裝些。
有道是過猶不及,樂極生悲。他們正忙著,忽然聽到祠堂外面有人大喊:「喂,有誰看見了少爺的長命鎖,剛才跪拜時掉在這裡的,你們趕緊都給找找,要是丟了,可--」
那聲音邊說邊走近,看到眼前的一派亂象,嚇了一跳,猛地住了口。那人長得五大三粗,管家模樣裝束,後面跟著兩三個滿臉橫肉的庄丁。那幾個小廝看到那管家進門,幾雙眼睛全都哀求地看著他,只是害怕壁虎手中的刀子,不敢出聲。
壁虎、小耗子、蚊子全都猝不及防,驚在原地。
「你們是誰?要幹什麼?」那管家反應倒快。
蚊子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她第一次做壞事,就被發現了,而且還是人贓俱獲。她的懷裡揣得滿滿的,乍一看,就像一個小胖子。
壁虎卻神色自若,晃了晃刀子,說:「我們來借點糧食,你們休要攔阻,我便不傷這幾個小廝性命。否則,哼哼!」
那管家見來的只是三個小孩,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又氣又笑,道:「你們擅闖我家祠堂,持刀行兇,還有理了?快乖乖的跟我去見老爺,聽從發落!否則老子叫人打死你們!」
壁虎將刀尖往一個小廝脖子上一頂,「你敢!」
可他立刻就發現,這個威脅已經變成了一句空話。那管家臉一沉,手一揮,他身後的兩個庄丁立刻拿住了小耗子和蚊子,揪住了她們的后衣領,險些把她們提離了地。糖糕、蒸餅、饅頭、麻團、還有兩個銀燭台,全都撒了出來,骨碌碌滾來滾去,一地的香氣。
壁虎無計可施,跺了跺腳,放下了手。一個庄丁上前一把繳下他手中的刀。
蚊子感覺自己被人提著,腳尖擦地,眼前只看到越來越寬的土路,知道他們正被帶回村莊。她急得眼淚直流,哭著喊道:「我們沒有要行兇,我們只是……只是……」
頭頂上幾聲冷笑:「現在討饒,晚了些!小猴子手腳不幹凈,正該替你們爹媽教訓教訓!哼,私藏刀具,光這一條,就夠你們受了!這刀是你們從哪兒偷來的?」
壁虎大叫:「刀不是我們偷的!快把我們放了!」
那管家冷笑道:「刀不是偷的,還能是怎麼來的?難道是殺了人,搶來的?」
壁虎吃了一驚,不敢再說話。小耗子也不敢吱聲,只是看著地下,用力蹲下身子,將腳上的鐵鏈藏起來。
他們還不知道,蒙古人已經禁止漢人百姓持有任何武器,連菜刀都要幾戶共用,誰家要做飯,須得徵得蒙古長官同意,才可取來切菜切肉。壁虎大喇喇地拿著一把精鋼快刀,足以讓那管家、庄丁、小廝個個咋舌,無法把他們當做尋常頑童對待。
那管家正罵罵咧咧的,忽然停住腳步,朝前一躬身,恭恭敬敬地道:「太太。」
奉書微微睜眼看去,只見路當中停了一頂轎子。那轎子里傳出一個女聲,膩膩地道:「叫你們去找長命鎖,那物件還能長腿了?怎的磨蹭到這時刻?非要我回來看,你們才肯辦事不成?吵吵嚷嚷的又在幹什麼?」
那管家挺直了腰板,笑道:「回太太,要麼說小少爺有福氣呢,要不是小的又回了趟祠堂,險些兒出大事。」說著讓人將三個孩子摜在地上,將他們如何持刀行兇,洗劫祠堂,最後被相繼制服,一五一十地說了,少不得添油加醋。最後道:「這幾個小孩還不知從哪兒偷了把刀,這可是了不得的罪過,哼……太太,小人是去通知老爺,還是直接報告甲長……」
蚊子看著那管家的一副得意嘴臉,驀地想起了上次被關的那個黑黢黢的柴房,想起了蒙古老爺手下的打手。但這些都不是她最怕的。她拚命用指甲摳著抓她的那隻大手,叫道:「你們抓走我們不要緊,我姐姐就要餓死了!」
一隻手重重扇上她的後腦勺,打得她懵了好一陣。那管家剛要張口叱罵,那轎子里的太太卻開口了:「阿福,別打小孩子啊。誰說要餓死了?」
說著,一隻白嫩嫩的手掀開轎簾。轎子里坐著一個肥肥白白的婦人,想必便是那個鄉紳太太。她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病懨懨的小孩,正一臉好奇地看著蚊子他們三個人。
那鄉紳太太見了蚊子的模樣,微微睜大了眼,道:「這麼秀氣的小姑娘,聽口音也是本地的,難道也是跟那幾個小賊一夥的?別是拐來的罷!」
蚊子見那太太似有不忍之意,心一橫,撲著跪在地上,說:「我們……我們都是同鄉的夥伴,從家鄉逃出來,幾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了。我姐姐她腿腳不便,行動不得,要是我們不給她送吃的,她遲早要餓死!請太太……行行好!」
她說著說著,便撲撲掉下淚來,不是傷心,而是難過。過去的文奉書雖然年幼,可也只會跪天地、跪祖宗、跪父母,絕不會輕易向一個鄉紳太太下跪。但蚊子已經顧不得了。她死也不願再落入蒙古人手裡。
她還隨口撒出了謊。她的心思在那一刻轉得飛快。她知道自己和壁虎、小耗子樣貌差得太多,要冒充一家人實在太過勉強,想也不想,就把三個人說成了同鄉。她說著如假包換的江西廬陵口音,和身邊這些人算得上是老鄉。她只盼這些人看在老鄉的份上,能對自己三人手下留情。
過去的文奉書是從不敢撒半句謊的。蚊子感到了自己額角的冷汗,直流到滾燙的耳朵根後面。衣服上還殘留著面點的焦香味道,她的肚子莫名其妙地響了起來。
那太太將她打量了良久,臉上的神色漸漸和緩,問道:「你們父母呢?」
蚊子猶豫了。她知道父母雙亡的孩子最引人憐憫。但自己的父母尚在人世,她萬不敢胡言生死之事。
小耗子卻低聲接了口,道:「都死啦!」
那太太摟緊了懷裡的小少爺,又問:「那你們便一直在四處流浪?」
三人齊齊點頭。蚊子道:「我們要去惠州投奔親戚。」
那太太道:「那麼遠……唉,真是作孽,可憐的孩子!」
那管家見太太似有不忍之意,忙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