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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奉書十二歲那年,在井欄邊洗衣服,蔣老爺走過來,摸摸奉書的臉,笑眯眯的說道:『小姑娘越長越齊整了,不到十六歲,必定是個美人兒。』奉書轉過了頭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奉書胸口來摸,奉書惱了,伸手將他推開,奉書手上有皂莢的泡沫,抹得他鬍子上都是泡沫,奉書覺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聲,頭上大痛,吃了一棒,幾乎要暈倒,聽得蔣太太大罵:『小狐狸精,年紀小小就來勾引男人,大起來還了得!』一面罵,一面打,拿木棒夾頭夾腦一棒一棒的打奉書。奉書轉頭就逃,蔣太太追了上來,一把抓住奉書頭髮,將奉書的頭拉向後面,舉起木棒打奉書的臉,罵道:『小浪貨,我打破你的臭臉,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將手指甲來掐奉書眼珠子,奉書嚇得怕極了,大叫一聲,將她推開,她一交坐倒。這惡婆娘更加怒了,叫來三個大丫頭抓住奉書手腳,拉奉書到廚房裡,按在地下。她將一把火鉗在灶里燒得通紅,喝道:『我在你的臭臉上燒兩個洞,再燒瞎你的眼珠,叫你變成個瞎子醜八怪!』奉書大叫求饒:『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饒了我!』蔣太太舉起火鉗,戳向奉書的眼珠!

奉書出力掙扎,但掙不動,只好閉上眼睛,只覺熱氣逼近,忽聽得啪的一聲,熱氣沒了,有個男人聲音喝道:『惡婆娘,你還有天良嗎?』按住奉書手腳的人鬆了手,奉書忙掙扎著爬起,只見一個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蔣太太的后領,將她提在半空,右手拿著那把燒紅的火鉗,伸到蔣太太眼前。蔣太太殺豬般的大叫:『救命,救命哪,強盜殺人啦!』蔣家幾個長工拿了木棍鐵叉,搶過來相救,那男子一腳一個,將那幾個長工都踢出廚房,摔在天井之中。蔣太太大叫:『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奉書再也不敢了!』那男子問道:『你以後還敢欺侮這小丫頭嗎?』蔣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爺要是不信,過幾天請你過來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麼有空時時來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燒瞎了你兩隻眼睛再說。』蔣太太求道:『老爺,請你將這小丫頭帶了去。我們不要了,送了給老爺,只求老爺饒了我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蔣太太摔在地下。她磕頭道:『多謝老爺饒命,這小丫頭送了給老爺,她賣身錢五十兩銀子,我們也不要了。』那男子從衣囊里摸出一大錠銀子,摔在地下,喝道:『誰要你送!這小姑娘我不救,遲早會給你折磨死。這是一百兩銀子,你去將賣身契拿來!』蔣太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張白紙文書來,左手還將蔣老爺拉著過來。蔣老爺兩邊臉頰紅腫,想是已給蔣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氣。

奉書跪倒向那男子磕頭,謝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嚴峻,說道:『不用謝了,起來罷,以後就跟著奉書。』奉書又磕了頭,說道:『若華以後一定盡心儘力,服侍老爺。』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頭,做我徒弟。』就這樣,奉書跟著師父來到大都,做了他的徒弟。奉書師父是兵部架閣文字杜滸。

杜滸教奉書武功,還教奉書讀書寫字。他教奉書讀詩讀詞,解說詩詞里的意思。

奉書年紀一天天的大了起來。這年快十五歲了,拜入師父門下已有三年多了,詩書武功都已學了不少。奉書身子高了,頭髮很長,有時在水中照照,模樣兒真還挺好看,大師哥有時目不轉睛的瞧奉書,瞧得奉書很害羞。大師哥三十歲,大了奉書一倍,身材很高,不過很瘦,有點像師父,也像師父那樣,老是愁眉苦臉的不大開心,只跟奉書在一起時才會說幾句笑話,逗奉書高興。他常拿師父抄寫的古詩古詞來教奉書。

『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這幾句詞,是師父瀟洒瘦硬的字體,用淡淡的墨寫在一張白紙箋上。他一聲不響的放在奉書正在書寫的練字紙旁。奉書轉過頭來,見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異樣。奉書輕聲問:『是師父寫的?』他點點頭,又拿一張白紙箋蓋在第一張紙箋上,仍是師父飄逸瀟洒的字:『江南柳,葉小未成蔭。十四五,閑抱琵琶尋。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奉書臉上熱了,一顆心忽然怦怦怦的亂跳,心慌意亂,站起來想逃走,師哥說:『小師妹,你坐著。』奉書又輕輕的問:『是師父做的詞?』師哥說:『是師父寫的,這是歐陽修的詞,不是師父做的。』奉書舒了一口氣,鬆了下來。

「曲師哥說:『據書上說,歐陽修心裡喜歡他的外甥女,做了這首詞,吐露了心意。他見到十二三歲的外甥女,在廳堂上和女伴們玩擲錢遊戲,笑著嚷著追逐到階下天井裡。歐陽修見外甥女美麗活潑、溫柔可愛,不禁動心。後來外甥女十四五歲了,更加好看了,歐陽修已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他只好「留心」,嘆了口氣,做了這首詞。後來給人見到了,惹起了挺大風波。歐陽修那時在做大官,道德文章,舉世欽仰,給朝里御史們大大攻擊。其實,他只心裡贊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愛,又沒越禮亂倫,做詩詞過分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師父為什麼特別愛這首詞,寫了一遍又一遍的?』他左手中執著一疊白箋,揚了一揚,每張箋上都寫著『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他問:『師妹,你懂了么?』奉書搖搖頭,說道:『不懂!』他湊近了一點,又問:『你真的不懂?』奉書搖搖頭。他笑了笑,說道:『那你為什麼要臉紅?』奉書說:『我告訴師父去。』師哥臉色突然蒼白了,說道:『小師妹,千萬別跟師父說。師父知道了要打斷我的腿,那麼誰來教你武功呢?』他聲音發顫,似乎很是害怕。我們人人都怕師父,倒也怪他不得。奉書說:『我當然不會去跟師父說。哪有這麼蠢!招師父罵嗎?』師哥說:『師父才不會罵你呢。你來到大都之後,師父罵過你一句沒有?』

真的。這幾年來,師父對奉書總是和顏悅色,從來沒罵奉書過一句話,連板起了臉生氣也沒有。不過有時他皺起了眉頭,顯得很不高興,奉書就會說些話逗他高興:『師父,誰惹你生氣了?陳師哥嗎?武師弟嗎?』陳師哥言語粗魯,有時得罪師父,師父反手就是輕輕一掌。陳師哥輕身功夫練得很俊,但不論他如何閃避,師父隨隨便便的一掌總是打在他頭頂心,不過師父出掌極輕,只輕輕一拍就算了。武師弟脾氣倔強,有時對師父出言頂撞,師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連幾天不理睬他。武師弟害怕了,跪著磕頭求饒,杜滸袍袖一拂,翻他一個筋斗。武師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狽,搞得灰頭土臉的,杜滸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氣了。

「師父聽奉書這樣問,說道:『我不是生他們的氣,是他們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爺的氣。』奉書說:『老天爺的氣也生得的?師父,請你教我。』杜滸板起了臉,說:『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奉書拉住他手,輕輕搖晃,求道:『師父,求求你,教一點兒。奉兒不懂,你就多教點兒嘛!』每次奉書這樣求懇,總會靈光。杜滸笑了笑,走進書房,拿了幾張白紙箋交給奉書。奉書臉又紅了,不敢瞧他的臉,只怕箋上寫的又是『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幸好,一張張白紙箋上寫的是另外一些詞句:

人已老,事皆非。花間不飲淚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老人無復少年歡。嫌酒倦吹彈。黃昏又是風雨,樓外角聲殘。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萬里東風,國破山河照落紅。

今古事,英雄淚,老相催。長恨夕陽西去,晚潮回。

奉書說:『師父,你為什麼總是寫些老啊老的?你又沒老,精神這樣好,武功這麼高,那些年輕力壯的師哥、師弟們誰也及不上你。』杜滸嘆道:『唉!人總是要老的。瞧著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師父頭上白髮一根根的多了起來。「高堂明鏡悲白髮,朝見青絲暮成雪。」』

奉書說:『師父,你坐著,奉兒給你把白頭髮拔下來。』奉書真的伸手到杜滸鬢邊,給他拔了一根白頭髮,提在他面前。杜滸吹一口氣,這口氣勁力好長,奉書放鬆了手指,那根白頭髮飛了起來,飛得很高,飄飄蕩蕩的飛出了窗外,直上天空。奉書拍手道:『「萬古雲霄一羽毛」,師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載難逢,真是萬古雲霄一羽毛。』杜滸微微一笑,說道:『奉兒,你盡說笑話來叫師父高興。不過像今天這樣的開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師父文才武功再高,終究會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長大,終究會離開師父的。』奉書拉著師父的手輕輕搖晃,說道:『師父,奉書不要長大,奉兒一輩子跟著你學武功,陪在你身邊。』

「師父微微苦笑,說道:『真是孩子話!歐陽修的《定風波》詞說得好:「把酒花前欲問君,世間何計可留春?縱使青春留得住。虛語,無情花對有情人。任是好花須落去。自古,紅顏能得幾時新?」你會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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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燕子傍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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