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揚旌來冉冉,卷旆去堂堂
那赤腳女孩一下子慌起神來,一骨碌爬起來,就想跳下車。歐陽氏忙拉住她,「危險!」
百姓群里一個大漢朗聲喊道:「大夥莫慌,別擠,別跑!」
為什麼不跑?奉書心裡打鼓。蒙古人終於打到了廣東。她只聽得遠處戰馬嘶鳴,一些人嘴裡喊著她聽不懂的話。她終於忍不住,將窗帘掀開了一條縫。遠遠的只見五六個人騎在馬上,有的穿紅衣,有的穿黑衣,皮盔下面垂著兩根綰起的細辮子。這就是蒙古韃子?
她再一細看,忍不住驚叫一聲。那一身紅的哪裡真是穿了紅衣,分明是全身染血!他們見了大批百姓,急轉馬頭,朝田野里奔去。但剛奔得幾步,那渾身血跡的元兵便倒栽下地,微微抽搐著。
另幾個元兵立刻馳了回來。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指著幾個百姓,口中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似乎是命令他們將傷者抬起救治。
那幾個人卻往後退了退。不知是聽不懂,還是不願從命。
那元兵首領大怒,拔出馬刀,左右揮了兩揮。一個年輕後生渾身直抖,便要上前扶那傷者。
方才那喊「大夥莫慌」的漢子突然上前一步,大罵道:「直你娘的韃子赤佬,豬狗一般的人,死樣活氣的,還敢對老子發號施令?給老子滾回你們馬圈去,否則……」
那元兵首領雖然聽不懂他的罵辭,也料想不是好話,哇哇大叫,揮刀便朝那漢子斬去。那漢子居然是有些手段的,一見對方抓緊刀柄,早有防備,矮身一躲,順手抽出倒地傷者的腰刀,錚的一聲,擋住了迎頭砍下的馬刀。那元兵首領雖然兇惡,可畢竟也全身受傷,那漢子卻是一身生猛蠻力,雙刀相交,那元兵首領全身不由得一晃。那漢子早看準他腿上纏著繃帶,左手順勢一拳打在他的傷口上。那元兵首領痛叫一聲,跌下馬來。那漢子一刀剁下,那元兵首領翻滾著躲過去了。那漢子罵了一聲,雙手緊握刀柄,朝下又是一剁。這回,奉書只見得一股鮮血像噴泉一般射到空中,嚇得大叫起來。
那漢子一手將馬扣住,右手將馬刀往地下一戳,結果了那傷者的性命。
另外三個元兵見他連殺兩人,都驚呆了,紛紛抽出刀,卻猶豫著不敢上前。
那漢子大聲叫道:「大伙兒上啊!這是落單的韃子,休要讓他們跑了去報訊!」
後面的百姓靜了片刻,隨即「轟」的一聲吶喊,瘋了一般向那三個元兵涌過去。那三人見勢頭不好,待撥馬跑時,早被十幾雙手拽下馬來。百姓群里有婦人,有小孩,還有老人,全都朝那三人身上拳打腳踢。
奉書捂住了嘴,看到那幾個元兵的腦袋從人堆里露了出來,脖頸被人踢來踢去。開始他們還張口大呼,但沒過多久,嘴裡就湧出了一股股的血,再也沒了聲息。
眾百姓看著元兵屍體,又是憤恨,又是懼怕。
一個小腳婦人突然哭叫道:「我……不是我……我沒殺……」
那帶頭殺人的漢子沉聲道:「鄉親們莫怕。這伙韃子不知殘害了多少大宋子民,今日是死得其所。小人羅南星,斗膽請大家出些勞力,咱們把這幾個人埋了,免得走漏風聲。」
眾人道:「正是!」片刻間便有幾個男丁上前來,將元兵屍體在田野里掘坑埋了。
那漢子解下元兵的馬刀,自己跨了一把,又將其餘的分給了幾個最精壯的小夥子。那幾匹蒙古馬太過惹眼,那漢子和周圍人商量了一下,幾刀下去,將幾匹馬都殺了,一併埋入田裡。
那是奉書頭一次看別人殺人。她從不知道一個人能流出那麼多血,而馬身體里的血竟然比人的還多。她嚇得呆了,蜷在車廂一邊,心中默念著:「勇敢,勇敢,要勇敢。」幾個姐姐一疊聲地問她外面發生了什麼,她就是不敢說。
經過此一番波折,天色已經晚了下來,一片斜陽映在古道荒草之上。
羅南星朗聲道:「今日怕是趕不到興寧縣了,再說,前面在打仗,咱們萬不能冒冒失失前進。大夥便在這道旁宿一晚罷,人多了也安全。周邊不太平,小人和方才那幾個幫忙的兄弟便負責守夜,萬一有事,也好有個防備。不知鄉親們意下如何?」
眾百姓此時已將他當成救星一般,紛紛點頭,道:「全憑壯士做主。」
一簇簇篝火生了起來,眾百姓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休息的休息,吃飯的吃飯。文家的幾個婦人孩子也在車裡歇了。
那扭了腳的女孩卻說什麼也不肯睡在車裡。
「我的腳好了。」她扶著車轅,慢慢溜下地來,又突然回頭,把一樣東西塞到奉書手裡,「給。不欠你們的。」
奉書茫然接過,見是一個狗尾巴草編成的小手環,毛茸茸的頗為可愛。她左看右看,抬頭喊道:「這東西又不值錢。」那女孩卻早已隱入夜幕中去了。
半夜,奉書來到車外解手。眾百姓日間行路辛苦,此時上百個男女老少鼾聲起伏,連那守夜的小夥子也睡著了。她明知無人看見,卻還是害臊,借著月光,走出去幾十步,悄悄跨過幾道田壟,蹲在亂草里完了事。起身時,卻覺得眼睛一花,遠處似乎有幾團光,一閃一閃。
她嚇了一跳,揉揉眼再看時,只見一點一點的火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竟似有上百支火把朝自己移過來。那分明是一支連夜行軍的軍隊,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只想:「日間那幾個落單的韃子讓我們殺了,現在韃子大軍來報仇了!」
那火光越來越近了,在遠處大路上蛇形前進。奉書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雙手抖得厲害,褲帶怎麼也系不上。她一咬牙,乾脆打了個死結,拔腿就往回跑,卻被糾纏的野草絆了一跤,撲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臉涼涼的泥土。再爬起來時,只聽得身後荒草里簌簌聲響,似乎有好幾個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撲過來。她縱然年幼識淺,此時心裡也如明鏡般清楚。大軍行時,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進陷阱埋伏。斥候來了。她被發現了。
她的一顆心從沒跳得這樣快過。手足並用,爬了幾步,終於站起來,沒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後的追兵邁開長腿,輕輕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們一言不發,想必是為免驚動成群的百姓,但他們粗重的喘息聲卻清清楚楚地傳到她耳朵里。
當一隻大手抓上她後背的那一刻,她終於尖聲哭叫起來:「救命!娘!救——」隨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聲已經驚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騷亂,更多的人慌叫起來。她聽到羅南星睡意惺忪的聲音道:「韃子來了?」隨即是蒙古馬刀出鞘的刷刷聲。她似乎還聽到母親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聲被更多更響的呼喚聲淹沒了。
大軍的火把已經清晰可見,火光里,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個兵丁似乎猶豫了一下,對同伴低聲道:「是個小孩。」說的卻是漢話。
另一人道:「咱們遇見的小孩子細作還少嗎?帶去見主帥!」說著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書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濟事,讓那兵橫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樣從亂草上滑了過去。
隨即聽到不遠處馬蹄聲來回亂響,馬上一人大叫道:「主帥有令,不得驚擾百姓!」連說了好幾遍。那馬蹄聲好近,彷彿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腦袋。
奉書心中怕極,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雜草拂面,泥腥沖鼻,從地上向後看去,只看見越來越近的靴子和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輕,已經讓人提了起來。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著一頂轎子道:「報告主帥,這小廝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書一邊哭,一邊小聲辯解:「我沒鬼鬼祟祟!我是……嗚嗚……我是在……」
轎子里的人掀起簾,跨了出來。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兩個字。
「爹爹……」
是在做夢嗎?她大叫著跑過去,一頭扎在父親懷裡,緊緊抱著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淚、鼻涕、還有臉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邊的兵丁只道這小孩要對主帥不利,立刻齊刷刷地拔出了刀。見她不要命般撲到主帥身上,心中齊叫不妙,知道主帥是文官,毫無自衛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帥卻還安然無恙,反而摟住了這小孩,輕聲道:「奉丫頭?是你?」
「不是我是誰!你不認識我了!嗚嗚……你怎麼連一封信也不寄來?我以為你在大都,被韃子欺負……嗚嗚嗚……我以為你不要我們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嗚嗚……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著她滿是淚水和泥漿的小臉,微笑道:「傻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你們?我時時在想你們啊。你長高啦,你今年……有八歲了吧?」
「九歲……嗚……」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委屈。
「哦,對對,你九歲啦。你們怎的在這兒?」
「我們……我們先去了……因為……」她只想把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腦地說出來,可又怕幾句話說完,父親沒的可聽了,又會不再管她,因此固執地閉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兩個斥候早就張大了口,心知闖禍。文天祥板起臉,道:「你們把我女兒給捉來了,該當何罪啊?」
那兩人連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個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來越語無倫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泥污,喝道:「還不快賠禮!」
兩個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對著奉書彎下腰,齊聲道:「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冒犯,還請小姐寬恕。」
奉書看了這兩人誠惶誠恐、點頭哈腰的樣子,突然覺得好玩極了,眼淚還沒幹,便咯咯笑了起來,停不住。
文天祥摟著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領五兩銀子吧!今天算你們晦氣,要是真捉到了元軍細作,那可就是一人十兩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