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後果
他帶著一路的好心情,回到自己臨時的落腳點。
昨天夜裡,是B市今年第一次下雪的日子。他喜歡滿目都是白色的樣子,能讓他體會到世界是那麼純潔乾淨,哪怕僅只一會也好。他本不大在意這些外物,活到他這歲數,周圍真正能影響他們的人或事少之又少,他喜歡雪,還是因為知道那個可憐的未曾謀面的妹妹喜歡。
她喜歡一切與白色有關的東西。最常見的打扮就是一身雪白,不分冬夏。在他找到的一張她留下的照片里,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子在冰天雪地里穿著一身白,笑得無比燦爛。這才是他應該記住的她的樣子,而不是那天倒在血泊里,滿臉血污。
從那時候開始,他便開始對白色有些偏愛,雖然這種偏愛在外人看來並不明顯,但是從來清心寡欲的他自然會明白,自己心裡多了些代表著人性的東西。
他會在某個下雪的夜晚呆坐在外面,任憑雪落在他身上,不怕冷,不怕濕,變成個雪人才完美,他暢想著與妹妹如果相認,他們應該會很合拍,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哥哥,會寵溺她,從精神上支持她,在經濟上慣著她,人都說女孩子是需要富養的,讓她見識過世間繁華,才能在以後不被某個不懷好意的小子用小小的錢財就騙走了。有的時候他還慶幸,幸虧這個妹妹沒找回來,不然也許他會習慣於她的存在,再捨不得她離開,天知道,他會為了讓妹妹留在身邊做出什麼可怕的事,到那時候,也許兄妹兩個的關係,絕不是現在他想象中這麼美好。
他一路慢悠悠往回走著,很遠的路因為下雪的關係,一路風景,讓他感覺不到辛苦。他開始慢慢回味著自己又一次精彩的勝利。
其實這一次,他有些操之過急了,貓抓老鼠的真諦,是要讓老鼠在恐懼中死去,明知道自己逃不掉被吃掉的命運,卻仍然為求得一線生機不惜一切代價去突圍,然後遍體鱗傷,眾叛親離,只能在不甘、害怕與孤獨中死去。貓從中得到什麼呢?一隻獵物的死,貓何必去過多關注?它只是無聊了,只是想給自己的生活添些樂子,老鼠的死亡如果是註定的結局,為什麼不讓它可悲的死亡給貓帶來些歡樂呢?這樣的話,老鼠的死也許可以不用那麼毫無意義。
現在他就是這隻貓,窮極無聊,人生百態都看得太透,是強烈的厭世,他如果不給自己找點樂子,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文沫就好比那隻大肥老鼠,她不小心入了他的眼,得罪了他,被他當做獵物盯上。
這場遊戲既然開始,總是需要由一種方式收尾的,貓戲老鼠,老鼠的死亡才是最正確的結局。所以文沫必須死,從她進入他視線的那一天起,死亡就是她註定的結局,無論她如何掙扎,他都要全力確保這一點。當然,他是善良的貓,可以讓老鼠自己選擇自己的死法。
他的好心情,在回了落腳點后戛然而止。
崔志佳不見了!
他開門進房間的時候,就發覺有些不對,房間內的溫度比往常都低,隱隱還有風吹來。崔志佳住在這裡的時候,天天都叫囂著冷,哪怕房間內因為吃過後隨手扔掉的食物殘渣被暖氣烘烤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異味都寧死也不想開窗的,要不是他還在實在忍受不了后時不時打掃打掃,恐怕他們現在就跟生活在垃圾堆中無異了。
這樣跟狗窩差不多的家裡,恨不得窗戶上一點縫隙都要拿毛巾塞上不讓透風的地方,怎麼會在開門的瞬間有冷風吹來,怎麼會家裡邊溫度比原來低,怎麼會連空氣都多帶了幾分清新的味道?
他三步並做兩步地跑去崔志佳的卧室,人去樓空!他最終在衛生間里找到了崔志佳逃跑后留下的痕迹。那扇仍然開著的窗戶像極了一張咧到耳朵後面笑話他的嘴。
他怒極,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敢如此戲弄他了,從來都是他把別人當棋子擺布,這一次,他卻聰明反被聰明誤,終年打鷹,卻是讓鷹啄了眼了!他一直知道崔志佳是危險的,以這個男人的自負,怎麼可能輕易被別人掌控,恐怕從深山老林里他找到人開始,對方一直都沒有放棄過逃離的念頭,不過是看在形式比人強,對方想要安穩地回到B市落腳還需要他幫助的面子上,才一直表面上不動聲色。可是自己居然放鬆了警惕,錯把毒蛇當成了菜蛇,以為一切都盡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笑,他以為自己機關算盡,卻凈幹些陰溝裡翻船的事。
選擇這麼個地方安置崔志佳他也是抱著防備的心的。十幾層高樓,反鎖上門,他以為會是銅牆鐵壁,崔志佳肯定跑不了,一個天天癱倒在沙發上除了吃就是吃的廢物,除了回來第一天跑去做了件出格的事外一直不知道多乖巧懂事的人,關在這裡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卻原來,一切都是假象!衛生間窗外的牆上,有條寬度僅僅二十厘米的裝飾外牆,別說人了,便是貓兒走上去,一不留神都會一腳踩空,摔下樓變成死貓,偏偏崔志佳就膽大包天地從這裡跑了,三米多寬的跨度,只靠著腳底下那一丟丟寬的承重點,和上肢死死趴住衛生間窗檯的借力面,還真讓他眼一閉心一橫地過去了!
這步棋,他走得真臭!挖回來一個定時炸彈,現在還把這顆定時炸彈弄丟了,希望崔志佳對文沫的執念可以讓這顆定時炸彈具有定向爆破的作用,別把無名業火燃燒到他身上。
這裡已經不安全了,他必須馬上離開。等搞清楚崔志佳是怎麼跑掉的,他第一時間想要撤離,等走到存放假證件和現金的地方才發現,他自以為還算隱蔽的地方,放著的兩萬多塊錢連帶著他為自己準備的幾個假身份之一,全都不見了,是誰拿的,自然不必多說。
「TMD,這孫子真夠賊的。」藏東西的地方,他有印象動用的只有一次,可是那一次,他明明是趁著崔志佳難得去洗澡的時候動的,怎麼還是讓這孫子看到了?由此可見,崔志佳從一開始就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跑便跑吧。當初帶崔志佳回來本身就是欠考慮的一種衝動行為,他總覺得要找一個能讓文沫覺得討厭覺得害怕的人在身邊,以便加深對文沫的了解,又或者,是因為自己去抓老鼠的日子太無聊了,總要找個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才好,所以他一錯再錯,每每忘了文沫其實跟他幾乎可以算是同類人,都一樣的心理變態,所以吸引的人都更變態。也是,不是心理變態的人,又怎麼能在看透了人性后還能對人生抱有希望呢?不變態的,要麼轉行,要麼自殺了。
崔志佳啊崔志佳,他眯起眼睛想,希望以後你不要擋著他的路,不然他可不會太客氣,文沫就是死,也必須是他的鬼,這是底限,任何人不得染指。他暫時還有別的事要去處理,崔志佳不過是小人物,如果不是可能會打亂他的計劃,他才懶得費心去管。
兩天後,D市公安局門口。
趙一佑最終還是聽從他的話來了這裡,那個人說得對,殺人不是目的,他用自己的能力報了仇,可是世人都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而死。沒有人知道他的故事,沒有人在意,一切如風過無痕,他又如何甘心!
連殺了張家三個人的兇手自首了。自首的原因很簡單:來給警察們講故事。
「我不是窮凶極惡的人。真的。」這是他進了審訊室后說的第一句話,他必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他不是壞人,這些人欠他的,所以他們該死。
「周桂花哪怕到死都沒認出我來,而她死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裡最後一絲神采消失。這個害了我媽媽一輩子的人,終於死了。」趙一佑似乎將這些話憋在心裡很久很久,他急於澄清自己行兇的動機。
「我出生的時候家裡什麼樣,沒有印象,我有印象的,是七歲之後的事。」趙一佑雙手抱在胸前,面色平靜地講述了屬於他的故事:「七歲是個分水嶺。七歲前,我可以當個什麼都不懂的孩童,每每吃飽穿暖后便在村子里到處瘋跑。不知道有多快樂。」
「七歲那年,原來上山下鄉的知青開始陸續找到機會返城。我爸爸也是知青,他在城市裡有親人,有關係,有錢,有更好的發展機會,自然也像別的知青那樣,不甘於在小山村裡浪費一輩子的生命,想盡辦法想要回城。也算是我爸爸還有些良心,不像其他人那樣,只要自己能回城,家裡娶的媳婦生的孩子自然都不要了。誰願意要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農村婦女和幾個成天穿得髒兮兮的孩子呢?不過是因為年紀到了,成家是太正常的事,以前沒有機會回城,還能湊合著過下去,現在有機會了,糟糠之妻便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了。」
「據說那個時候我爸天天和我媽吵架,我媽這個人,有的時候一根筋,認死理,看到別的知青連夜逃回城,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以為我爸也是那沒良心的,白天哭晚上哭,抱著我說我爸要拋棄我們了。可是我爸那個時候,是回家花錢走關係給我們兩個辦手續去了。」
「周桂花跟我媽算得上對頭,沒結婚時,她們兩人都是村子里長得挺漂亮的姑娘,又是從小到大的同學,明裡暗裡總是互相看不順眼,彼此較勁,本來也沒什麼大矛盾,但是年深日遠,不知道怎麼的,就成了仇人了。」
「周桂花有張刀子嘴,我媽那個人有的時候又太小心眼。周桂花一家是村子里走得比較晚的,因為別的知青都是自己走的,張青松帶著老婆孩子,比別人肯定要費些周折。她走就走了,去城裡過她的好日子去,我不羨慕,不嫉妒,本來快樂幸福這些不可量化的感覺也不是吃香喝辣就能帶來的。」
「可是周桂花偏偏一張嘴不饒人。那天我在屋時睡覺,也沒太聽得清楚她們都說了什麼,只知道到最後,兩人吵了起來,周桂花很大聲地說我媽是沒人要的,肯定要被拋棄,以後就在這小山村裡活得像癱爛泥,她生的孩子也都是泥腿子,生生世世要做下等人。言語之惡毒,不是我七歲時能理解得了的。」
「我媽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周桂花以為她吵贏了,很是趾高氣昂地拍拍屁股走人,進城過她的富貴日子去了。」
「言語從來都能做殺人不見血的刀。我媽那天晚上一直沒睡,就獃獃地坐在坑沿上等著我爸回來接我們。她等了一夜也沒等到,認定我們是被拋棄了,在抱著我哭了半天後,擦乾淨臉上的淚痕,把我趕出了家門,叫我晚上上姥姥家吃飯去,不準一個人回家。」
「我聽話照做。」說到這,趙一佑頓了一下:「小孩子聽媽媽話,本身沒什麼錯吧?但我多希望我調皮搗蛋一點,不聽話啊。那天下午,我媽一根麻繩把自己掛到房樑上自殺死了,向來認不了多少字的她給父親寫了封遺書,大體意思就是她不想拖累他回城的腳步,希望我爸能好好照顧我,帶我回去,讓我有出息。當媽的死了,幾歲的孩子總不能離了親爹,大概是可以跟著回城了吧。」
「我媽想用她的一條命,換我的未來。可是她不知道,我爸跑到了關係,可以帶著我們一家人一起回去了。我媽她,她,只需要再多等一天,就一天。可是她等不了,或許她已經等得絕望了。」
「如果沒有周桂花,我媽肯定是相信我爸不會不管我們母子的。我媽死了之後,我沒有跟著我爸回城,而是選擇留在了村子里跟姥姥姥爺過活,我爸對我不錯,每每總寄回些錢來,哪怕他後來再婚有了別的孩子,也始終沒有虧待過我。」
「但是我媽死了,她白死了。這口氣壓在我心裡這麼多年。終於我不死心地找到了周桂花,想著如果她知道錯了,跟我認個錯,我便也釋然了,畢竟我媽自己也有些懦弱,錯誤不是周桂花一個人的。」
「但是她根本全忘了,我提起我媽的名字,她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說她不認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