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朱門
熙平二十三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十二月剛到,位於幽州的繁城已經下過第五場大雪了,位於三井衚衕的朱家大門在卯時未到就打開了大門,因為雪積了厚厚一層,映得天色看起來比往時竟亮堂了一些。
「他奶奶的,竟然下了這麼多。」雙手抄在衣袖裡的僕人皺眉罵道。
「啰嗦什麼,還不趕緊掃,等下二管家出來看到,挨頓說都是好的,影響了客人馬車進來,打幾板子趕出去也是有的。」另外一個僕人說著拿過兩把大掃帚遞給旁邊的人。
兩個人掃的差不多的時候,二總管出來了,二總管姓鄒,四十來歲,平素很是嚴厲,不苟言笑,看著生生的比六十齣頭的大總管還要老。
今天是朱家老夫人六十大壽的日子,鄒總管的心情也不錯,還誇了兩人一句,又進去檢查別處了。
相比外院的忙碌,燈火通明的垂花門內剛開始蘇醒。
卯正還差一點,木棉進了卧房,看到自家小姐已經起身,披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棉襖靠在臨窗的暖閣榻上,點著一盞小燈,捧著一本書看著,怪不得她從外面看到星微的亮光。
木棉上前把燈挑亮了一點,又把火盆弄旺了一些,有些嗔怪道:「小姐醒了怎麼也不叫奴婢一聲,這麼暗的光也不怕壞了眼睛。」小姐不願意晚上有人陪,把她們都打發去睡覺了,不去就要發脾氣,不然她也不會不知道小姐已經起來了。
被她說的人正是朱家大小姐,十三歲的朱明玉,她聽了丫鬟的話也不惱,微微一笑道:「睡不著索性就起來了,昨晚看到一半現在正好看完了。」
說著合上了書,朱明玉不笑的時候顯得高傲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笑起來卻是冰雪初融般明媚的讓人移不開眼,很矛盾也很和諧。
木棉拿過一床被子蓋在朱明玉身上又塞了個手爐到她手裡,道:「大小姐也要注意些身體,昨夜的大雪才停,天正冷呢。」
抱著暖烘烘的手爐,朱明玉乖乖的只露出個腦袋仔被子外面,嘀咕道:「木棉真是越來越像姜嬤嬤了。」
木棉看著朱明玉乖巧的樣子有些發愣,大小姐這幾天突然懂事了很多,是從恆王府回來還是從摔了之後呢?以前她明明最不耐煩姜嬤嬤說教了,這次姜嬤嬤晚點回來,小姐因為沒人在身邊嘮叨心情很是不錯。
朱明玉看著木棉變幻的神情,不再說話,她不是原來的朱明玉,所以也做不來她原來的樣子,只能讓她們慢慢適應她這個新的朱明玉了。其實她比較喜歡冷一點的感覺,讓人更清醒,況且她一點都不冷,抱著暖爐捂著被子反而有點熱了,只不過原來的朱大小姐特別怕冷,讓周圍伺候的人都習慣了,她也不能表現得太不像原來的朱明玉。
五天前在醫院等死的她醒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這裡的朱明玉,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時代里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小姑娘,雖然她原來的名字也是朱明玉,不過大家都叫她朱玉。
她在繼承這個身體的同時也繼承了原來主人的記憶。
朱明玉雖然是朱家的大小姐,不過生母孟氏生下她沒多久就去世了,朱大老爺很快又續弦了,繼室秦氏進門雖然開始也生了女兒,過兩年又生了個兒子,有娘的孩子和沒娘的就是不一樣,這點她很小就有體會了。
不過作為一個沒娘的孩子,朱明玉的遭遇並不是很差,不是因為朱家多有良心,而是因為孟氏有一個嫡親姐姐嫁給了當今聖上的幼弟,做了恆王妃。恆王妃只有這一個妹妹,對於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憐她年幼喪母更是疼愛有加,每年都會派人來接朱明玉去京城的恆王府住,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開外,對朱明玉比對自己親生的女兒還要上心。
有恆王妃做在前面,朱家就差把她供起來了,哪兒還有人敢剋扣虐待朱明玉,只不過也同樣沒人敢管教她就是了。至於本該擔負起教養女兒職責的朱大老爺和這個女兒根本不親近,有後娘就有后爹,這話一點不假。
於是,朱明玉用前十三年的人生講述了一個年幼失怙的小姑娘變成蠻橫千金的成長故事,她敏感多疑又孤僻冷漠。她在朱家橫著走,沒人喜歡她,也沒人敢惹她。
直到六天前,來了個少年,讓朱明玉碰了釘子。他在朱明玉教訓一個丫鬟的時候攔住了她,因她不予理會,還出言譏諷,少年也不甘示弱對她進行了反擊,言辭刻薄卻又準確又犀利。
你就是個幼稚刻薄缺愛的討厭鬼,一次次的鬧劇從來沒能讓你的父親多看你一眼,反而讓他躲得更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怕你,煩你,這麼蠢的辦法只有你能想出來。
這是少年的原話。
本質上說起來朱明玉雖然驕橫霸道了些卻並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教訓丫鬟也不過是因為她在背後嚼舌頭,說大小姐是個煞星,成天陰沉沉的,這才惹得正巧路過的朱明玉大發雷霆。不過朱明玉即使是被少年譏諷的時候也不會出言解釋自己的理由,她的驕傲讓她不需要別人的認可、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絕對不能容忍別人在她最脆弱的地方插刀。
於是被人看穿內心最孤獨黑暗的朱明玉真的發狂了,抄起一塊不知道是哪兒的景觀石就砸在了少年的頭上。少年也不甘示弱,一腳把她踢倒在地,腦袋磕到了石頭上,再醒了已經換了個魂兒。
能留在這個刺頭兒身邊伺候的都是夠忠心的,大丫鬟木棉也沒料到朱明玉會鬧這麼一出,一直默默跟在朱明玉後面收拾殘局,其實她也不過比她大三歲。
朱家的小姐們都是按例有兩個大丫鬟,四個二等丫鬟,小丫鬟和僕婦若干。除了木棉之外還有一個大丫鬟是木槿,兩人都是恆王府的家生子。
她的適應能力一向很強,花了半天就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在醫院度過生命最後那段時光里,她每天都覺得自己會死在那些治療中,像現在這樣身體健康簡直是種奢求,只是覺得虧欠父母太多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們不用每天都擔心自己了,雖然她是他們收養的孩子,但是疼愛卻沒少半分,即使後來有了弟弟也是如此,弟弟剛上高中,她就查出來白血病了,親生父母早已不知所蹤,配型成功的幾率堪比中彩票,她也偷偷哭過,不過人前她一直是一副樂觀的樣子……
看朱明玉有些昏昏欲睡,木棉輕輕搖搖她的肩膀道:「大小姐,該喝葯了。」
朱明玉正開眼睛,她並沒有真的睡著,她一向覺少,剛才不過是想起從前,不想被木棉看出來而已。其實她只是後腦著地,除了腦袋有點腫連一點破皮都沒有,但還是要喝葯,不過喝葯也換不回原來那個朱明玉了。
木棉看著朱明玉眉頭都么皺一下就把葯一口氣喝光了,想起原來小姐吃點葯還得她們哄著勸著求著的。
「好苦。」朱明玉吐吐舌頭,眉眼都要皺到了一起。
木棉失笑,她怎麼會覺得小姐跟之前不一樣呢,還是這麼怕苦啊,趕緊遞上水讓朱明玉漱口,另外捧上一盞腌漬的櫻桃蜜餞。
喝完葯木棉叫進來薄荷一起服侍她梳洗,鄭嬤嬤也跟著一起進來了,朱明玉不算小的繡房里顯得有些擁擠,鄭嬤嬤有五十幾歲了,年輕守寡,朱老夫人有些嫌棄她命不好,在她身邊也不是很得臉,在朱明玉出了那事之後被派來明是伺候她,實為看著她別再搞出什麼亂子來。鄭嬤嬤不是話多的人,除了盯得朱明玉有些不自在以外倒不是很難相處。
收拾停當,朱玉看了眼房間里華麗的自鳴鐘,語氣隨意的說道:「既然還早,那去柏園看看好了。」
朱家是本是書香門第,但在朱明玉高祖那輩棄文經商,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做到了皇商的位置,有了錢,又想要地位了,於是在朱明玉的祖父捐了個官,從此晉陞為官宦人家。朱家有錢,在內部下足了工夫,內部絕對當得起富麗堂皇這幾個字。
直到朱玉祖父這代,因朱老夫人李氏是江南人士,朱老太爺在世時為了讓髮妻聊解思鄉之情在朱家重新修整了朱家庭園,設計了不少有著江南風光的樓閣水榭,園名均以樹為名。
朱老太爺五年前去世之後,朱老夫人做主分了家,但是嫡出的二老爺比老太爺還要早去兩年,所以雖然分家了二房還是住在朱家裡,大房住在柏園,二房住在柳園。
不過朱明玉並沒有跟大房一起住在柏園,而是單獨住在榆園,規格比柏園稍小,但也是一出小巧精緻的兩進院子,不要說在朱家幾個小姐里,就算是朱家少爺也是頭一份。這可以說是對她的優待,也是說是朱家對她敬而遠之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