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理準備
派出所里,梁國興坐在辦公室角落的黑色沙發上,見梁知璇他們來了,趕緊站起來,兩手緊張地在身側搓了搓:「小璇啊,是不是又耽誤你工作了?我讓他們別叫你過來的,其實沒什麼事……」
梁知璇耐著性子安撫他:「沒關係,我下班了。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是到銀行去辦事的……」他聲音越說越小,五六十歲的老人,竟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惶惶的,又看看她身後的雷霄明,「這位是?」
「他是我同事。」梁知璇一點也不想看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人和事上去,雷霄明倒是很有禮貌地問候他伯父好。
民警向他們說明了情況,梁知璇才明白父親是到銀行櫃檯辦理取款,結果發現存摺里的錢取不出來,他就跟櫃員吵了起來。
「這兩張卡都設置了密碼,可他不記得。存摺用戶不是他,可他又拿不出有效的身份證件,我們就只好把他帶回來了。」民警解釋道,「老人獨自去銀行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你們好好跟他說說,以後盡量不要讓他一個人去銀行,這也是為你們財產安全著想。」
言下之意,老人還容易稀里糊塗被騙。
可梁知璇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一般的老人也就罷了,可父親做了一輩子的會計,常年跟銀行打交道,公司賬戶、個人賬戶在他腦子裡都有一本清楚的帳,絕對不會弄錯的。何況他也不是真到了七八十歲的年紀,還不到六十歲的人,在當今社會不過算是踩在中年的尾巴上。
「爸,究竟怎麼回事?你跟我說實話……」她聲音都梗在喉嚨里,實在是后怕,當年他偷了穆崢公司的錢就是這樣遮遮掩掩的樣子,「你是不是又惹了什麼事,還是又欠了誰的錢?」
梁國興沮喪地垮下嘴角:「不是,我就是……忘了密碼。你媽媽的身份證,我又沒帶在身上。」
梁知璇拿過他手裡的東西,存摺果然是她媽媽生前辦的,裡面其實已經沒有錢了。當初為了堵上公司賬務的漏洞,他們傾家蕩產,所有能想到的錢都拿出來,能借的人家都去借,哪還會有得剩呢?
而且媽媽已經去世好久,身份證早就註銷了,又哪有帶不帶這一說?
她怔在那裡,還是一旁的雷霄明開口道:「伯父,你想取這些錢,做什麼用?」
「賬單啊……對了,賬單!」梁國興恍然大悟似的,從賬本袋裡翻出一張紙遞給梁知璇,「這個好像到期了,要還款的。」
她接過來,是被弟弟刷爆的那張信用卡的賬單。
她攥緊了手,掌心的汗水浸濕了紙張的一角,梁國興沒有察覺,絮絮道:「怎麼會欠這麼多錢的,是醫院來催的嗎?」
梁知璇抬起頭:「什麼醫院?」
雷霄明拉了她一下,自己問道:「伯父,這兩張□□的密碼你是不記得了嗎?」
梁國興似乎有些尷尬:「……太久不用,所以忘記了。」
「那伯母呢,她知道密碼嗎,怎麼沒跟您一起來?」
梁國興似乎愣了好久,才像緩過神兒來似的,說:「哦,她……她去世了,走了好幾年了,來不了了。」
說完他慢慢坐下,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樣委頓下來,再也不肯抬眼。
「爸……」
梁知璇已經很久不曾見過父親這副模樣,又訝異又擔心。雷霄明卻已經把她拉到門外,吁出一口氣才道:「最近你爸爸經常這樣嗎?健忘、記不清時間、不認人?」
她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問。不過想一想,好像是有一些跡象的,比如他燒菜總是不記得有沒有放鹽,有時菜是淡得沒有一絲鹹味,有時又鹹得難以下咽。她本來在家吃飯的時間也不多,後來梁文東也就漸漸不在家裡吃了,難得姐弟倆聚齊了在家吃一頓,父親說要做這樣那樣他們愛吃的菜,和最後端上桌的也總是完全不一樣。
他們都以為他是不上心,或者嫌麻煩,畢竟母親走了以後他就一直是神不守舍的樣子,花了好久才慢慢走出來,對生活喪失熱情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他們都沒想到,他是不記得。
雷霄明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沉聲道:「你要有點心理準備,儘快帶伯父去醫院看看,他有可能是患了老年痴呆症。這種病最初的表現就是健忘,記憶混淆,到後面可能會連人都不認識,生活無法自理。」
她心口狠狠一震:「老年痴獃……可是我爸爸還不到六十歲。」
「我奶奶當年得這種病的時候,也才剛剛六十齣頭,世界上更年輕的患者還有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並不完全跟年齡相關。所以才讓你帶他去醫院確診一下,我有熟悉的專家可以介紹給你。」
梁知璇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現在才明白父親的那種無力感。記憶全都模糊,直至消失,最後不認識自己最親近的人,認識不認得自己是誰,活在混亂的時間和記憶片段里,然後死去。
上天可能是在懲罰她,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其實還是在怨怪父親,有意無意地忽略他,忽略這個家。
「小璇,咱們可以走了嗎?」梁國興從辦公室里走出來,有些忐忑地看著女兒。
她看著逆光站在不遠處的熟悉身影,鼻子一陣陣發酸,不想讓他看見於是低頭掩飾。但雷霄明的眼睛她是躲不過的,心焦的狼狽全都被他看在眼裡。
他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太擔心,總有解決辦法的。」
「嗯。」
梁國興走過來,帶了些期待和歡喜的看著雷霄明道:「謝謝你今天送小璇過來,給你添麻煩了。你貴姓啊?改天有空到家來來吃頓飯。」
為人父母的到了這個階段,最操心的無非都是子女的終身大事。梁知璇知道父親的心思,趕緊打住:「爸!」
雷霄明卻不在意:「我姓雷,雷霄明。早就聽說伯父您廚藝一流,改天一定要嘗嘗的。不如我們就約定一個時間,白天我去接伯父到醫院,晚上到你們家吃飯。」
他這話後半句是對梁知璇說的,而梁國興不明白為什麼要去醫院,也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就後天吧,後天我早上就飛回來了,下午有時間。」她感激雷霄明一片好意,也知道病情拖捱不得,父親這裡她可以回頭再跟他解釋。
跟雷霄明道別之後,她送梁國興回家,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到樓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昏暗的樓道里燈又壞了,梁知璇輕輕挽住他胳膊,囑咐道:「這兒太黑了,小心腳下。」
梁國興有些驚喜地回眸看她,複雜的眼神里千言萬語,她低頭裝作沒有看見。
梁國興心裡是真的高興,自從當年他出事,一家人都付出慘痛代價,尤其是女兒,由此疏離,把自己層層武裝起來,再沒與他這樣親近過。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諱疾忌醫罷了,但如果生病能讓他挽回女兒,那疾病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留梁知璇吃飯,做了好幾個拿手的菜,這回沒弄錯,都是她最愛吃的。
他給她碗里夾菜:「多吃一點兒,你們女孩子不要總是節食減肥,對身體不好的。」
她本來是沒什麼胃口,但面前都是家的味道,那種香氣熟悉而難以模仿,在她胃裡空空如也的時候實在是抗拒不了。
她小口扒飯,把紅燒肉的肉汁拌進飯里,魚丸每吃掉一個父親就會再舀兩個放進來,碗里滿滿當當的,她終於道:「爸,別光顧著給我夾,你自己也吃。」
她看著桌上的紅燒肉、魚丸湯,今天他還架了油鍋炸了春卷,熱熱鬧鬧地擺了一盤。其實現在還遠不到咬春的時節,不過知道她愛吃,他就不嫌麻煩地做了。
可梁知璇現在腦海里想的卻是,這樣日常的燒水、做飯、起油鍋對父親來說都已經太危險了,假如他轉眼忘了爐子上還燒著水或油,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她咬著筷頭出神,梁國興給她舀了碗湯:「你這孩子怎麼還像小時候似的,心裡一有事兒就咬著筷頭,過兩天人家小雷到家裡來吃飯,你可不能這個樣子。」
梁知璇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雷霄明,不由一哂:「爸,你別瞎摻和,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沒想是怎麼樣嘛,就先當朋友也不錯,以後日子還長著呢!」見說起雷霄明她不排斥,梁國興又放開了些,試探著道,「我看他人挺好的,人細心,又靠得住。你跟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總比那個穆崢要好。」
梁知璇停下筷子:「爸,你說什麼呢?」
「我知道你倆又遇見了,」他嘆口氣,「穆崢少不了要糾纏你,欺負你,我是怕你吃虧。」
「我能吃什麼虧呢,阿東還拐帶人家一個大活人跑了,這又怎麼算?」
梁國興語塞,說到這個兒子他也知道是自己教育失敗,現在又連累了一家人。
「小璇,我知道你還怪爸爸。但你聽爸爸的,不要跟姓穆的在一起,你們不合適,他……哎!」
他憂心忡忡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最能勾起不好的回憶,其實很多事情要是有得選,他們的生活可能全然不是眼下這副光景。
她放下碗筷,淡淡道:「爸,你慢慢吃。後天我陪你一起去醫院,明哥會介紹專家給你看病,情況不好的話你別自己開伙做飯了,我想辦法請人給你做或者送過來。」
她的態度又恢復到先前的疏離,梁國興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的那道鴻溝也許今後都無法逾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