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一生何求
我們遇見的時候,我二十五歲,你只有十九歲。
你大學讀到第二年,留過肩的長直發,鏡頭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十分青澀純真。
我把人事部送來的文件摔在桌面上,睏倦地用手指捏了捏鼻樑。
梁國興的個人檔案及家庭資料我看了很久,卻又不知道究竟在看什麼。所有的內容我都早就知道——他的妻子是我爸爸一輩子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兩人有一子一女,一般的工薪家庭,原本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父親為照拂這一家人才雇他進公司做會計,薪資優渥。
他本人我也見過,瘦高個兒,戴大框架的眼鏡,像很多中年男人一樣發線后移,見了人好像永遠不敢抬眼似的就這麼打身邊走過,慌慌張張的像被人追債。
就這麼個人,你的父親,從公司賬上挪用了幾十萬要給妻子治病,不小心踏進了地下賭場的圈套,只好再挪,拆東牆補西牆。
數目不算大,賬面上作假也矇混過去了,要不是在公司上市的當口被查出來,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波瀾。
我不是做慈善,之所以留他在公司做事,其實有種很卑劣的窺伺心態,就是想看這家人怡然自得的日子什麼時候到頭。
我拿起文件中這一家人的合影,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你的身上,忽然意識到現在正是時機。
公司上市受阻畢竟是大事,即使有父親擋在董事會前頭,我依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一個家庭里如果恰好有兩個孩子,往往性格迥異,假如不小心還是孿生子,這種差異就更加明顯了。
當我在公司事務里忙得焦頭爛額時,穆嶸興高采烈地打電話來,說他組建的獨立樂隊到了南城,要在幾所高校和酒吧演出,請我務必親臨現場。
他從小與我一道學琴,沒有長性,學學玩玩,但老師總表揚他,因為不管曲子有詞兒沒詞兒他都是邊彈邊唱,嗓音好,有范兒。後來又雜七雜八學了單簧管、吉他、貝斯,拿把吉他上台一張口就有女孩兒為他尖叫,乾脆組了樂隊自己玩兒。
吃喝玩樂似乎就是他的主業,但也算能玩出些名堂來。許多人想要堅持理想卻發覺此路不通,不過是現實中沒錢做支撐。他就沒有這個問題,他的樂隊連樂器和演出服裝都是我贊助給他們買的。
這位樂隊主唱來自家世煊赫的老穆家並不是什麼秘密,卻似乎鮮少有人知道他背後還有一位面容相似、個性相左的孿生哥哥。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手足情深。我們兄弟感情很好,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從來沒有變過。
我抽出時間去看他們綵排,他倒像是比我還忙,一行人租用了一個廢棄的倉庫,進去就聽見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樂器、舞台道具堆得到處都是。他在前面跟樂隊和音,不滿意,重來了一次又一次。
後來我才知道樂隊的鍵盤手家裡有急事趕回家去了,他們只好臨時找一位鍵盤手來應付演出需要,試來試去都不是十分滿意。
穆嶸難得愁眉不展,火氣也大,呼呼喝喝的,他只有這種時候才特別像我。
他們正好要吃午飯,聽說我也還沒吃,他跑進去找正在分盒飯的人:「哎,再多給我一份,我哥來了,不能讓他挨餓!」
我就站在門外看著,一人一份的那種盒飯快餐,有股廉價的油腥味兒,我並沒有胃口。然而有趣的是我看到了一個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看見的生面孔——就是你。
你在樂隊里幫忙,收拾道具和服裝,跑腿打雜,包括買盒飯這種事。其實你面前的盒飯已是最後一盒,剛撕開了固定蓋子的標籤,小五伸手找她要,你就把這一份也給他了。
這其實是你的午飯,最後卻給我吃了。當然你自己並不知道。
小五的樂隊不隨便接納外人,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消耗,就是這個道理。所以我猜的沒錯,你是來應聘臨時的鍵盤手,沒有通過小五的考核,反正他們正好缺人手,你就留下來做免費勞動力。
現在連午飯這樣最基本的福利也被剝奪了,中午只能餓肚子。
我莫名覺得好笑,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他們在南城停留的這些日子,不時就中午跑去看他們綵排。樂隊每日支出都是固定的,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教訓,你對經手的錢財很注意,並不會多剋扣一點飯錢多買一份盒飯,於是自己的那一份最後都進了我的肚子。
也許覺得這樣的戲弄有趣,那麼廉價的飯菜吃起來竟然也津津有味。
你父親出事的特殊時期,你出現在小五身邊,絕對不是偶然。我覺得既然玩心機,就要做好吃苦頭的準備。
有一天中午,樂隊其他人都不在,剩你一個人留下來看東西。我站在門口,看到你沒像平時那樣忙忙碌碌,而是坐在電子琴面前,架起手彈《夢中的婚禮》。
流暢度還不錯,表現力卻不夠,要上舞台表演還差一大截,難怪過不了小五那一關。
我知道你彈琴一定是你媽媽教的,邱月琴是幼兒園教師。
說起來,你長得也更像你媽媽。
我從另一扇門繞到你身後,你不知在想什麼,彈得入神,竟然沒有發覺有人靠近。我突然出聲告訴你這一小節彈得不對時,你像驚弓之鳥一樣跳起來,我看到你的眼睛才明白你內心有多麼彷徨不安。
你彈琴只是為了掩飾這種不安。
我沒說話,隨手演示了一遍。你眼裡湧上感激和欣喜,說了一句:「謝謝你,穆嶸。」
原來你還是不知道我是誰,把我當成了小五。
那時候你就應該還有其他話想跟我說,只是沒來得及。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
高校演出那天我來晚了,樂隊的表演已近尾聲。我在最靠邊的角落裡坐下,你應該還在後台忙碌,他們的演出服裝和道具,最後應該都是丟給你收拾的。
我跟小五說了,我當晚在酒店為樂隊準備了慶功宴,清苦了那麼久,表演結束之後應該好好放鬆一下。
你大概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小五他們那時都已經收拾好樂器離開了,你放下手裡的東西從後台追出去,正好撞進我懷裡。
胸膛里有砰砰的迴響,不知是你劇烈的心跳,還是我的。
我還記得你那天穿素色的t恤衫和牛仔褲,滿臉焦急,鼻尖上都冒出細細的汗珠。你根本沒仔細看我是誰,又拉住我喊穆嶸,大概也料到他不記得你,還傻傻地自我介紹了一番。
你又提醒我了,你是邱月琴的女兒——她害我媽媽抑鬱而終、家不成家,而你是她的女兒。
你很懇切地說了一番話,其實我都沒太聽進去,反正我知道的,你要說的是什麼。
你身上有女孩子特有的像鮮花青草一樣的香氣,我只看到你的小嘴一開一合,眼睛也水汪汪的,挽在腦後的頭髮有點亂了,幾縷髮絲垂下來在眼前晃來晃去,我心裡好像也有什麼東西跟著晃來晃去。
我想,或許我可以放過你們一家人,但要拿另外的東西來換。
你乖乖地跟我回家,大概從沒想過「穆嶸」會有這樣無恥的條件,直到我真正佔有你,才刺破你最後那一點純真。
我很明確地告訴你了,只有我能幫你,你求他不如直接求我。
可你一直在哭,不知是疼還是覺得委屈,開始還抽抽噎噎,後來就是無聲的,眼淚把枕頭都浸濕了好大一塊。
我也煩躁起來,留下你獨自一個人,胡亂套了身衣服就下樓去。
我其實無處可去,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坐在鋼琴面前了。
我彈的也是《夢中的婚禮》,你之前沒彈好的曲子,我居然也彈不好了。
那時你從樓上下來,怯怯地站在樓梯上偷看,我也知道。
你的決心都寫在臉上,後來我們每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都能讀懂。
你心中的大英雄、大好人穆嶸已經離開南城了,不會腳踩七彩祥雲來救你,你也再沒有辦法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
我逼著你在床上大聲叫我的名字,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聲音有種入骨的嬌和甜,跟你的身體和笑容一樣令人上癮。
我竟然那麼喜歡你,喜歡到恨不得每天醒來都看到你在身邊。可你已經開始在航空公司實習,我叮囑秘書出行盡量只買那家公司的班機,這樣或許可以遇到你,就算遇不到,同樣的制服也會讓我想起你。
我放過你爸爸,不讓他受牢獄之災,我甚至低頭到醫院去探望你重病的媽媽,施恩般告訴她我放過你們一家,不是因為她不久於人世,而是因為她的女兒叫梁知璇。
很多事你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會快樂。你本能抗拒我的靠近,你始終充滿戒心,連我清早偶然拍下的一張照片都被當做是威脅你而留下的把柄。
我們吵得很厲害,我第一次認清一個事實——你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信任我。
既然這樣,不如將錯就錯到底吧,至少你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哪裡都不能去。
這回是我太天真了。
馮亞茹對我說你可能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我生平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控。雖然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上一輩人到底荒唐到什麼樣的地步其實我也很難想象。
最重要的是,她提醒了我一個很重要的事實,也是我從遇到你之後一直在刻意淡化和迴避的——穆梁兩家這樣的糾葛,註定我是不該與你在一起的。
所以我叫你滾,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了。
我以為你會跟家人離開南城的,然而你卻頑固地留下來,只是賣掉了原來的房子,搬去了城市裡最老舊的社區。
你猜房子的買家是誰?當我拿到鑰匙走進那個小房子,走進你的房間摸著你彈過的舊鋼琴時,我真的覺得自個兒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應該換個方法了,逼迫不了別人的時候,我唯有逼迫自己,強行把你忘記。
曉曉跟我感情不錯,家裡人也都明白她對我不止是兄妹之情。馮亞茹手裡多少還有些公司的實權,曉曉身上有家族信託的股份,既然長輩們樂見其成,我乾脆就跟她訂婚,拿回股權,一石二鳥。
反正跟誰結婚,都沒有關係。夢中的婚禮,我再也彈不好了。
然而最後連曉曉也離開了,她要的我給不了她,任何一個女孩子被人忽視都會不高興的,尤其是她身邊還有個知冷知熱的梁文東。
那是你弟弟啊,跟姐姐一點都不像。
我明知他是什麼人還留他在身邊,這樣的心態跟當初何其相似,但我知道,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我的期待變了,我在等梁文東成為你我世界里的一個變因,把你重新帶回我到我的身邊來。
其實我不敢面對這樣的期待,你走了之後,我一直都是自欺欺人。
果然重新見到你了,我還是歡喜,真的歡喜,聽到你的聲音噓寒問暖,明知那只是你的工作,仍然忍不住想要看你、觸碰你,看到你被老色鬼騷擾就恨不得把他從飛機上踢出去……
就此重遇之後,我又把自己給困住了,畫地為牢。我的人生也陷入一個怪圈,總是在重複得到你又失去你的過程。
後來我也怕了,我終於意識到,跟永遠失去你相比,其他任何東西都不算什麼。
我受傷以後,你在我耳邊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我用儘力氣撐下去,就是想睜眼看看,那是不是真的……真的是我愛的那個梁知璇。
她對我從沒有半分心甘情願,因為她不愛我,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那一年你二十四歲,正是我當年遇見你時的年紀,而我已經三十歲了。
你不告而別,滿世界去逍遙,而我卻還困在原地,像個囚徒,那時我覺得你真的很殘忍。
關隆跟程潔都要結婚了,小五這個只見過豬跑沒開過葷的二貨都有了女朋友,你卻還是沒有回來,我才意識到我真的蹉跎不起了。
我去北海道找你,那三天,可算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三天了。
偷來的,短暫的。
在札幌新千歲機場,我抓住那個八音盒的時候其實就哭了,壓根沒想到你會追來。
幸虧你沒看到,從我媽媽去世之後,那還是我第一次哭。
那時你二十五歲,我三十一歲。
轉眼又過去很久了,在小鮮肉橫行的年代里,我這樣的年紀已經算得上是老男人了。我想結婚,想安定下來生個小猴子,親手給你戴上戒指,總不能,讓事事落在人後的小五都搶在我們前面吧?
你說呢?
…
「穆太太……穆太太,你還好嗎?」
梁知璇抬手擦掉眼角的眼淚,抬起頭來。禮服定製門店的店員正彬彬有禮又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她原本只是為一場歌劇來訂做一套新的禮服,沒想到成品與她當初訂做的款式大相徑庭,她正納悶,店員已奉上城中著名的ly玫瑰花盒,她讀完了裡面的這封長信,又看到信封下面是一枚璀璨的鑽戒。
信紙最後還有兩行:「你知我向來臉皮薄、毒舌,求婚這種事又沒有經驗,說得再多似乎都不如這樣一封信更容易讓你體察我的心意。如果你也願意,就戴上戒指和玫瑰,我在外面等你。」
她哭了又笑,笑完又哭,將戒指戴在中指,取一朵永生玫瑰別在髮鬢,施施然地走出去。
穆崢聽到腳步聲,轉身朝她微笑,就像他已在那裡等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