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孽緣

149 孽緣

殘餘的烈火被突如其來的水龍撲滅,一片蒸騰的煙霧散去,只見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倒在灰燼廢墟之中。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眼前的葵娘身上並沒有任何燒傷的痕迹,只是皮膚乾裂散落,化作炭黑色的粉末凋零在四周,殘破的四肢更是沒有任何人類或妖物的鮮血流出。

木炭……我蹲下身用指腹確認了葵娘的傷口,疑惑地看向雁南歸。

「這個女人的身體……是用木頭做的?」雖然事實如此,可我仍舊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況,反覆同雁南歸確認。

雁南歸聞聲蹲下,抬手用青鋼鬼爪將趴倒在地的葵娘翻了個面兒,只見葵娘腹部的皮膚早已潰裂,露出了空蕩蕩的內腹。

她的身體里居然沒有任何內臟器官,只有幾枚精密運轉的齒輪機關。

我急忙抓住葵娘的手腕,由於之前高溫烈火的炙烤,我剛一碰到她,她手腕的皮膚便脫落成碳灰,露出了中間關節處的機關接縫。

這個女人居然也是一具傀儡!?

我和雁南歸面面相覷,沒想到能同時操控那麼多傀儡的偃師居然自己就是一具空心的傀儡,回想起昨天夜裡葵娘在帳子里和著鼓點跳起胡旋舞的靈活樣子,根本無法想象那樣柔軟韌性的身體,竟然只是一個木製的空殼。

看來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將此刻奄奄一息的葵娘送入食夢貘的口中。

我示意阿巴,可他卻十分溫順地用身子撞了撞一旁的小漠。小漠也沒有拒絕,而是一臉嬌羞地笑了笑,隨即張開嘴巴一舉將葵娘吞入。小漠結束進食之後,阿巴才晃動著身子猛然張開嘴,將這儘是灰燼的夢境吞下。

刺眼的白光充盈雙目,隨著夢境的坍塌,我看到了葵娘一生的記憶。

葵娘乃是正宗的西域族人,也是一名流亡的戲子。她所在的小國家在戰爭中被強大的黑水國所滅,為了逃脫化身為奴隸的命運而走入沙漠深處,被一家同樣在逃亡的流浪馬戲班子所救。

戲馬之術在西域是個吸引人的好功夫。這個馬戲班子成員不多,十人三馬一虎而已,可是個個都身懷絕技,馬戲斗虎,透劍門伎,鐙里藏身,飛仙膊馬……他們流竄於沙漠中各個城鎮集市,以精湛絕倫的表演來賣藝求生。其中,除去葵娘那嬌媚的胡旋舞技,就數一名叫須復的偃師的拿手絕技——傀儡劇目最為吸引觀眾眼球。

須復是個漢人,小時候在西域拜師學得一手絕妙的傀儡之術。作為馬戲班子壓軸出場的劇目,須復只空手上**自坐在中央的椅子上,雙手藏在自己寬大的衣袖之中,十指悄然跳動,數十具木偶傀儡便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舞台上,和著曲調跳起舞來。在曲目即將終了之時,葵娘作為最後的表演者上台,同須復的木偶傀儡共舞一曲后,再以一直複雜飛旋的胡旋舞作為表演的結束。

須復和葵娘的配合天衣無縫,成了這個流亡馬戲班子里最為引人注目的一個節目。

那時候葵娘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她很是喜歡須復手中栩栩如生的傀儡人偶,時常在須複製作傀儡的時候悄然坐在一旁默默觀察。須復是個乾淨瘦弱的中年男人,不像西域漢子那般粗糙壯碩,因此在沙漠中顯得有些特殊。須復纖細的十指巧妙地利用各種工具將木頭雕刻拋光,做出各種活動的機關組合,最後完美拼湊在一起,一個四肢靈活的基礎傀儡便完成了。

須復見這小姑娘對傀儡情有獨鍾,因此便主動教葵娘製作傀儡人偶。說來葵娘倒也是極有天賦,跟在須復後面學了五年,便能自己獨立製作出精巧的木偶來。須復見葵娘有潛質,便開始手把手教葵娘用銀線操控傀儡,不出三年,葵娘便能同時控制三具傀儡。從那以後,馬戲班子的壓軸節目便成了葵娘獨自操控傀儡與自己共舞。

須復上了年紀,自己畢生的心血也都悉數教給了葵娘,再加上長期的流亡生活望不到盡頭,因此人就開始變得遲鈍和慵懶,不再登台表演傀儡劇,終日嗜酒,沉迷於酒肉之中,那雙曾製作了無數精良傀儡人偶的藝術之手再也不見。葵娘打心底將須復當做師父,看到自己師父這般靡亂放縱,心裡自然是放心不下。經歷了無數次徒勞的勸說后,葵娘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曾經崇拜羨慕的師父,再也回不來了。

葵娘此時也已經長大成年,自然也肩負起了照顧自己師父的重任。她在馬戲班子里表演掙來的錢,幾乎都花在了須復的身上,倒也不是吃穿用度,而是喝酒吃肉,甚至到後來須復迷上了賭博,葵娘入不敷出,根本無力支撐須復如此的揮霍。

到後來,須復便偷偷將自己曾經製作的精良傀儡拿去市場上販賣,拿了錢再去賭,賭輸了就再偷偷賣傀儡……直到葵娘發現那些曾經與自己共舞的傀儡接連不見,才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葵娘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進行變賣,去贖回了那些被須復拋棄的傀儡。

葵娘甚至哭喊著拖住須復的腰腹,都無法阻止醉酒的須復往賭場里鑽。

葵娘的師父,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乾淨蒼白的男人了。

事情就這樣一直不好不壞地繼續著,葵娘一邊自己鑽研傀儡之術,一邊試圖製作出更加逼真的傀儡來進行表演,以賺取更多的錢財來支撐自己師父的花銷。

直到後來有一次,須復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卻不依不饒地發著酒瘋,被賭場里的男人圍住狠狠教訓了一頓,須復才終於停下了自己瘋狂的豪賭。

葵娘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欣喜地照顧著不再沉迷賭博的須復。須復也一改曾經惡劣的態度,甚至親手給葵娘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當做對之前錯誤的彌補,葵娘終於鬆了口氣,安心地吃了個飽。

然而,這頓飯卻被須復給下了**。

當葵娘再次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早已被賣到了奴隸營中,而拿了錢的須復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葵娘在奴隸營被當做消遣和發泄的工具,不出七日便被折磨羞辱致死。心間種滿怨恨的葵娘不肯就此輪迴,而是將自己殘存的怨氣注入到自己製作的傀儡人偶之中,並將自己屍體的皮膚進行加工防腐,製作出了她第一個人皮傀儡——也就是她自己。隨後,葵娘用那吱呀作響的木頭身子逃離了奴隸營,回到了須復的身邊。

沒有猶豫,葵娘親手殺死了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須復,然後將須復做成了她第二個人皮傀儡。

葵娘帶著須復的人皮傀儡走入沙漠深處,靠著自己的傀儡術沿路表演賣藝,最終在沙漠的驛站里開了家店。

變成人皮傀儡的葵娘便性情大變,更是變得無比憎恨男人。她恨自己的師父須復,恨奴隸營中折磨自己的男人,恨酒桌上貪杯的客人,恨那些目光離不開自己腰身的好色之徒……於是葵娘利用自己愈發精湛的傀儡之術,將那些貪戀自己美色的男人勾引到自己的房間內,種下噩夢,男人十日之後猝死,葵娘便利用噩夢中回收的屍首製作成一具具人皮傀儡,來報復這個世界上無情殘忍的男人。

白光逐漸消散,我的心尖卻突兀地有些刺痛。誰會知道在那歡快急促的胡旋舞背後,竟然會隱藏著如此悲傷的故事。想起葵娘最後體內空蕩蕩的樣子,讓我不禁懷疑,傀儡人偶究竟有沒有心,到底會不會感受到痛苦。

被自己至親至信之人背叛,因此受盡折磨含恨而亡,終其一生卻無法再找回曾經的那份美好,只有用自己從他那裡學來的傀儡之術,來封存記憶中最後的模樣。

但願葵娘被食夢貘帶入輪迴之道后能夠重新投胎,有一個不再如此悲慘的來生。

我和雁南歸重新回到了沙漠之中,那名絡腮鬍男子的噩夢已經順利清除。那些被雁南歸打昏的小跟班還未醒來,我倆趁機離去,往驛站那邊走去。

一路無言,我盯著沙漠中孤零零的一串腳印,陷入了沉思。

「姜楚弦。」野鳥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失落,低聲喊道。

我抬眼沖他笑了笑,即便笑容十分牽強。

「其實……你要相信,很多事情,其實並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殘酷。」野鳥不知為何有感而發,總是面無表情的臉頰上也浮現出一絲悸動,眉頭微蹙,迎著遠處升起的太陽眯起眼睛。

「什麼意思?」

雁南歸低頭看了看自己腿部的傷口:「還記得葵娘說的,她的人皮傀儡……都是有自己獨立意識的么?」

回想起野鳥腿部被斷了線的木偶攻擊時候的情景,我點了點頭。

「所以啊……」野鳥嘆了口氣,「或許被做成人皮傀儡的須復是自願留在葵娘身邊贖罪的,甚至他拿刀刺向我,更是為了保護葵娘也說不定呢……」

我怔住,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自己被拉長的身影,欣慰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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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夢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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