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 3章 殺局
有蕭琮居間斡旋,風波漸漸平息。
冷寂雲隨後傳令各派,整飭人馬,校閱兵器物資,定下了開戰之期。
各路盟軍早就迫不及待,熱血沸騰之下,可謂一呼百應。不需多少時日,江湖群豪畢集,兵分五路朝血閣總壇進發。
五月廿八,夏至。
龍棠山披紅掛翠,風景極好。杜鵑花朵朵盛放,望之好似炸開的鮮紅火團,一片片,一重重,自山腳燒到山腰上。
西面山坳后忽傳來馬蹄聲,一支兩百人的馬隊緩緩行來。
一行人風塵僕僕,神態疲憊。
為首其中一人解下水囊,仰頭倒了倒,卻涓滴不剩,隨手丟了開,罵道:「蘇枕河這惡賊好狡猾!有種的站出來打,躲著當縮頭烏龜,算什麼本事?」
另一人比她沉穩些許,「吁」地一聲勒住了韁繩:「周師妹,咱們在山裡兜了幾天,連條人影也沒見過,其中定然有詐,不如先行返回,再做打算。」
對方默了半晌,回望身後隨行的弟子,看她們個個腳步虛浮,確是有些撐不住了,不由重重嘆了口氣。
「這麼無功而返,也忒窩囊了!聽說朗月樓和幾大門派的人馬也正趕來,倘若在途中遇上……鄭師姐,咱們往後還有何面目在江湖立足啊?」
說話的正是周、鄭兩位掌門,因有些家學淵源,故以師姐妹相稱。
兩人早先離開后,眼看朗月樓不肯作為,任由血閣作威作福,一腔熱血難抑,乾脆也不返回各自門派,就地扯起了大旗。
她們召集門中弟子,並一些門派遭到蘇枕河迫害,正求告無門的江湖子弟,風風火火地攻上龍棠山。
不料才一上山,就像踏進**陣,盡在原地兜圈,幾天下來反要將自己拖垮了。如今落得進退兩難的境地,兩人也微覺後悔。
正猶豫不決,忽聽一陣喧嘩,四周的山坡上立起數桿黑旗。
旗幟搖蕩間,喊聲震天動地。
「有埋伏!」
一行人大驚,紛紛抽刀相對。坐騎卻因這巨響受了驚嚇,踢踏著馬蹄向後退縮,長嘶不絕。
轉眼間,旗幟下冒出許多血閣人,高聲吶喊著,包圍了她們的馬隊。
天光漸昏,眾人一時也看不清有多少敵人,只覺黑壓壓連成一片,哪處也沒有生路,一顆心不由砰砰急跳,手中緊握兵刃,背對著背,擺開防守的架勢。
喊聲忽停,一名血閣堂主排陣而出,命令道:「放箭!」
弓箭手應聲上前,只聽一陣破空聲響,數百支羽箭同時向眾人射了過來。
兩派弟子忙揮舞兵器格擋,但敵人居高臨下,人數又眾,幾輪箭矢射完,已有不少人倒下。
「撤!快撤!」
兩位掌門各中一箭,在門人的掩護下勉強沖開包圍,邊打邊退,直到了聳立的絕壁下。
周掌門忍著劇痛,一掌劈斷箭桿,游目四望,情知大勢已去,多半是要死在這了。
她運起內力,抬手將斷箭狠狠擲了出去,但聽「噗噗」兩聲,竟從兩名血閣人胸前對穿而過。
眾弟子在旁見到,不由齊聲喊好。
她們方被圍困時還頗為驚懼,此刻山窮水盡,真正插翅難逃了,反倒生出一股視死如歸的悍勇來。
鄭掌門歪頭吐出口血沫,揮刀向天,厲聲喝道:「臨死能殺幾個血閣小賊祭刀,也不枉了!」說罷長刀一立,率先迎著箭雨衝去。
周掌門咒罵一聲,用未受傷的左手握劍,緊隨而上。
身後眾人亦是心神激蕩,勇氣倍增,齊聲呼喝著舉刀而前。紛沓腳步聲里,喊聲如雷大作,巨大的響動竟蓋過了人數多出一倍有餘的血閣部眾。
那血閣堂主佇立高處,見她們勇武異常,也暗暗心驚,換下了看好戲的表情,揮手連聲下令:「再放箭!通通射死了一個不留!」
弓箭手再次彎弓搭箭,弓弦吱吱絞緊。
兩大門派的子弟見這情形,不禁心如死灰,全都聚攏成一圈,勉力抵抗著等死。
這時候,忽然有人驚呼道:「掌門,那個人……那個人不是冷……冷……」
眾人一齊抬頭,只見南面更高的山坡上霎時間驚鳥四散,塵頭大起。
相隔雖遠,卻分明瞧見一人身影卓然而立。
落日餘暉下,深青色長袍染著金紅的光暈,袍袖寬大,迎風鼓起。
兩方人馬同時驚呼:「冷寂雲!」
絕望之際救兵忽至,兩大門派弟子的臉上皆露出喜色。
而血閣堂主也只驚了一瞬,隨即低低冷笑道:「不出閣主所料,果然是來了。」
她手勢一變,弓箭手即刻調轉方向,箭頭齊齊指向了冷寂雲。
這邊廂,正疲於抵抗的白道弟子壓力陡輕,混亂的陣型重又排布開來,將負傷的兩位掌門護在中央。
周、鄭兩人有了喘息之機,頭腦清醒過來,心下卻大感震動。
先前反對冷寂雲的人中,一向以她二人最為堅決,雙方雖沒有正面交鋒,梁子也結得頗大。
她們素來知道冷寂雲的行事做派,開罪他的人鮮少有什麼好下場,此番他沒有落井下石已算難得,沒想到竟能不念舊嫌,搭救她們的性命。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想,是我們自己衝動冒進,才落入敵人的陷阱,理應一人做事一人當才是。冷寂雲肯出面相救已是大仁大義,絕不能再連累他白白送命。
主意已定,兩人當即猛提一口真氣,直朝那血閣堂主掠去,喊道:「小賊,先跟咱們分個高下再說!」意在擒賊擒王,逼她下令罷斗。
血閣堂主早看穿了她們的用心,只撥出若干人手,急射一輪箭矢將人逼退。轉頭又傳下號令,齊力朝冷寂雲猛攻。
周、鄭二人忙於躲閃,前進不得。方才那番急進已牽動了傷口,加上血氣急涌,本來還未止血的創處便不停淌下鮮血,很快染得衣衫斑斑駁駁,好不滲人。
與此同時,幾百支箭一起射向冷寂雲。
下一刻,但見那高挑的身影一晃,眨眼便被流矢穿成刺蝟,倒頭跌下山坡!
「冷公子!」眾人驚得一聲大叫,只恨鞭長莫及。
周掌門大受打擊,雙眼通紅地搶前一步,慘聲呼道:「是我害死了他啊!」氣息一岔,拄劍跪倒。
鄭掌門亦臉色慘白,默然立在當地,半晌方道:「鄭某難辭其咎,當以死謝之。」說罷竟然回刀一橫,就要當場自裁。
「掌門!」眾弟子沒料到她如此烈性,皆是大驚失色。
卻聽「咣當」一聲,長刀被顆石子打落在地。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一條人影從天而降,雖改換了衣著打扮,可借著黃昏的微光看去,來人長眉斜挑,目光冷如利刀,不是冷寂雲是誰?
周掌門大張著嘴,雙眼直直看他:「冷公子你……你不是……那方才中箭的是誰?」
冷寂雲對她哪有什麼好臉色,冷冷答道:「血閣的人。」
眾人恍然大悟,心知那人定是被點住穴道,扮成他的模樣,用來引開敵人的注意,好讓他有機會趕來救人。
鄭掌門暗罵自己魯莽,險些就死得不明不白,幸得他及時趕到。
想起往日種種,周、鄭二人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正待謝他救命大恩,便聽他口中一聲呼哨,一匹矯健白馬篤篤奔來。
冷寂雲翻身上馬,道了句:「跟我來。」多餘話不講,調轉馬頭就走。
兩人自知理虧,不敢多說話,忙吩咐門人弟子跟上。
此刻天已昏黑,血閣人朝著「伏兵」所在的方向施放一陣亂箭,不久箭支用盡,那處卻毫無聲息。待血閣堂主命人找回「冷寂雲」的屍首,點燃火摺子一照,登時勃然色變。
「傳令下去,兩翼左右包抄,別給她們跑了!」血閣堂主親率一支人馬,從山坡上急衝而下,攔截冷寂雲等人。
才奔到半途,右方的陡坡上忽然響起一陣銅鑼擊打聲。響聲在空曠山谷里回蕩,重重疊疊,聽不出是多少人一起發出的。
血閣眾弟子如臨大敵,紛紛停住腳步。
方一猶豫,左首山丘上也陡然喧鬧起來。眾人忙又向那方望去,卻聽響聲一陣緊似一陣,遠遠近近的山頭都爆發出刺耳響動,彼此應和,交織共鳴。
血閣人一時間左顧右盼,手舉著兵器卻不知要往何處進攻。
血閣堂主心下一凜,聽這動靜好似四面八方都有伏兵,難不成自己反被包圍了?
轉念又想,幾個月前閣主命人在龍棠山腳下栽種樹木,放置亂石,此刻早已布成迷陣。外人一踏足進來,必定立刻迷路,困死在裡頭,這些人又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攻上山來?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忽聽「砰」地一聲,空中炸開個紅色火團,是傳遞消息用的煙信。
過得一陣,又是「砰砰砰」三聲連響,三枚信號依次升天,在不同的方位散開來。
耽擱了這片刻,冷寂雲一行人已左轉右行,漸奔漸遠,竟全不受迷陣阻礙。
血閣堂主驚疑半晌,聽得頭頂上煙信又起,瞬時明白過來,叫道:「她們定是攀到高處瞭望,看清陣中方位后,再用煙信傳訊。」轉頭叫來一名弟子,吩咐道,「快通知其餘堂主,敵人已上了山,我怕是阻不住她們多久!」
兩側山坡上鑼鼓之聲不絕,擾得她心神微亂,卻無暇兼顧這許多,率人繼續追趕兩大門派而去。
再說冷寂雲等人在陣中暢通無阻,跑得卻並不算快。
馬匹經過方才幾輪亂箭,早已死的死傷的傷,剩餘的也在混戰中脫韁奔逸。這當口,十個人中倒有**個沒了坐騎,只能徒步跟隨。
冷寂雲也不管這些,一味縱著馬在前疾馳,激得身後沙土飛揚,塵氣莽莽然。他半途中回頭望去,發現眾人遠遠地綴在後頭,不由皺了皺眉,停下稍待。
眾人好容易趕上來,方才松出口氣,哪知冷寂雲淡聲道:「跟緊了。」打馬又奔。
這回瞎子也瞧得出來,男人是懷恨在心,故意整治她們。偏偏這裡方位難辨,若沒有人指引,哪裡走得出去?
眾人不敢有怨言,腳下更不敢稍慢,悶著頭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到了蕭琮面前,個個像在灶膛子里打過滾,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周、鄭兩位掌門雖有馬匹代步,但本就失血過多,再經過一陣疾馳顛簸,下得馬來,雙腿都已發軟,站也站不穩。
蕭琮自然猜出個中緣由,嘴角抖了抖,抱拳道:「辛苦諸位。」命人將傷者帶到一旁療傷歇息。
她轉頭望見冷寂雲倚樹而立,正自笑而不語,不由搖了搖頭,啼笑皆非:「她二人也算江湖上數得出名頭的人物,如今被你耍弄成這副模樣,我看往後可沒人敢得罪你了。」
冷寂雲道:「看在蕭大樓主的面子上放她們一馬,你還有不滿?」
蕭琮牽著他的手,低頭輕笑。
這人嘴巴不饒人,心卻是軟的,知道她不能眼看著兩派弟子送死,就算再氣再恨,也還是出手相幫。
蕭琮攬住他,在他耳邊道:「豈敢豈敢,蕭大樓主謝冷公子不殺之恩。」
這四周沒有遮蔽,不時有幫派弟子從旁經過,冷寂雲唯恐被人見到這幅曖昧姿態,臉上大熱,忙推開她,一本正經問道:「山上布置得如何了?」
談及戰事,蕭琮便斂起笑容,正色道:「我照你說的,暗中潛上山,拔掉了幾處瞭望台的看守,換上咱們自己的人。又命十個輕功好的弟子攜帶鑼鼓響器,悄悄埋伏在左右山坡上,每隔一陣子,就發出內力擊打,令幾面鑼鼓同時發聲,在山間迴響,教敵人誤以為有許多伏兵。」
蘇枕河所布的迷陣再精妙,也困不住蕭琮這樣的輕功高手,難的是如何接應後面的大批人馬上山。
冷寂雲抬起頭,望著不停升上天空的煙花信號,說道:「方才那堂主聽到鑼鼓聲,以為我們的主力隊伍已經上山,一定知會了山上的援兵。」
蕭琮點頭道:「幾路盟軍應已到了山下,在血閣發現上當之前,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冷寂雲道:「我們也兵分兩路,你帶人拖住血閣的援兵,我先收拾了剛剛那個堂主,省得她守著山門礙事。」
蕭琮依言而行,撥出一支隊伍上山。冷寂雲帶著剩餘人手殺了個回馬槍,徑直奔入敵陣,斬殺帶頭的堂主。其餘人也便惶惶四逃,不成氣候了。
蕭琮這一邊,卻遠沒那樣輕鬆。起先還算順利,可越往山上行,敵人就越多,人數遠遠超出預計。
她甚至懷疑,血閣所有分堂的人馬都被召集上山。蘇枕河一絲退路也不留,真打算魚死網破不成?
半個時辰后,白道盟軍的隊伍陸續趕至。雙方勢均力敵,戰鬥持續到深夜仍未見哪一方落在下風,只得休戰,等天亮再張旗鼓。
「這麼打下去,多半是兩敗俱傷的結果。」蕭琮看著死傷一日日增多,心裡並不好受。
冷寂雲站在山坡上,遙望戰中留下的滿目狼藉,道:「既然走到這一步,就不能回頭了。」
和血閣打消耗戰,他們極有勝算。冷寂雲本來的計劃,也是要斷其水糧。
但蘇枕河似乎拋棄了戰術謀略,只是不停下令,要血閣人前赴後繼地衝鋒。
這樣看來,她在山下布置迷陣或許志不在克敵,而是迫使他集中精力,準備應付本該接踵而來的「詭計奇招」。
而等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察覺到情勢反常,除了繼續進攻之外,也已經沒有退路。這假設使冷寂雲忐忑不安。
三日後,白道盟軍發起最後一輪猛攻,血閣總壇失守。眾人一擁而上,沖入蘇枕河的住處。
出人意料地,屋內空無一人。
一股令人緊張的氣氛在四周蔓延,眾人開始低聲議論,這難道又是蘇枕河的什麼花招?
「你們這些人,死到臨頭了,還不知道嗎?」一名被制服的血閣堂主忽然掙開左右,衝上前來,「閣主早就安排好一切,在她的計劃里,你們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龍棠山,哈哈哈哈哈!」
這番話正印證著冷寂雲的猜測,但他只是皺了皺眉,冷聲道:「我看你才是死到臨頭了,還妄圖亂我軍心!」
說罷一劍殺了那堂主,毫無猶豫。
眾人這才鎮定許多,心道,竟差點中了敵人的奸計,自亂陣腳。如今連總壇都已攻破,還有不贏的嗎?
幾大門派掌門不知該做何行動,一齊看向蕭、冷二人,等他們下令。
蕭琮轉過頭,見一側牆壁上依然掛著那把黑柄鑲銀的闊刃長刀。他與冷寂雲對視一眼,一同走過去,像當初一樣,在刀下找到開啟密室的機關。
「等等。」蕭琮正待轉動機括,卻被男人喊住,目中不由露出疑惑。
冷寂雲沉默片刻,道:「我等了這麼多年,才終於等到這一天。讓我親手打開密室,把父親的遺體請出來。」
這要求無可厚非,蕭琮點頭退到一旁。
冷寂雲伸出手,握住了隱藏刀下的機關。屋中所有人望向他,因能揭開血閣的最後一張神秘面紗,目光中帶著莫大期待和興奮。
只有冷寂雲自己清楚,他的手心早已汗濕,心頭被不斷滋長的焦躁不安死死籠罩著。
但願是他想多……
時間彷彿停止,寂靜中只聽到機關緩緩轉動的輕響。
緊接著,牆壁內傳出沉悶響聲,通向密室的石門終於在眾人的注視下,完全敞開了。
「那是什麼!」一人忽然指著門內,大聲驚呼道。
不止她一個,在場的人都已看清眼前景象。連同蕭琮和冷寂雲在內,所有人的臉色立變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