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覆滅
在余家大宅的後院,有一棟半獨立的兩層小樓,這在明代較為富裕的人家後院中是頗為常見的,通常是用來供主人家小姐或者愛妾等重要女眷居住,樓上住主人女眷,樓下則是僕婦丫鬟。由於這個小樓是整個大宅的制高點,因此杜家叔侄便將住處放在小樓的樓下,而他們被擊敗后便帶著十來個部下逃到了這個小樓,準備在這兒做平死一搏。
「來人,快把那個老兒給我抓來,老子要活剮了他!」****著上半身的杜國英呲牙咧嘴的喊道,他的右肩已經腫起了老高,估計就算沒有斷骨一時半會也用不上了。
「且慢!」說話的是杜如虎,他做了個手勢讓不知所措的士兵退了下去,說:「你不覺得這個村子有些蹊蹺嗎?那些愚民所使的應該是戚南塘戚少保的鴛鴦陣法,那粗樹枝便是狼筅,門板便是長牌、使用草叉連枷的便是短兵,投擲石塊的便是鳥銃、三眼銃手。可就算是在軍中這也是口口相傳的秘訣,又怎麼會流傳到一個山村中呢?」
「戚少保?鴛鴦陣?叔父你沒有看錯?」杜國英聽了一愣,連肩膀上的重傷幾乎都忘了。原來當時距離戚繼光去世已經有四十餘年,而戚繼光又是在中國古代軍事將領中極少數幾個既有軍事才能又有良好文化修養和著述能力的,因此能夠留下了《紀效新書》、《練兵實紀》這些有很強操作性的軍事著作。但古代社會信息傳播的速度之慢遠非現代社會可以想象,這些軍事著作也屬於保密的材料,杜家叔侄雖然已經屬於明軍的中級軍官了,但還是屬於半文盲,自然沒看到過這兩本書,對於著名的鴛鴦陣只是從袍澤口中聽說過一些兵力編排、所用器械的細節,而最重要的如何配置兵力、戰場上的具體戰術變化就一無所知了。
「我生的遲,未曾見過戚少保的武威,不過我在當百戶時手下有個老把總是從宣大鎮過來的,倒是曾經在酒桌上提到過一些戚少保的軼事!」說到這裡杜如虎皺了皺眉頭,臉上露出努力回憶的神情來:「應該是沒有錯,別的有假,那狼筅可是戚少保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莫不是這村子里有戚少保的餘澤?怪不得如此難纏!不如我們憑藉火器固守這小樓,等到天明后看清楚再做主張?」杜國英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來,也難怪他如此,戚繼光並非明代中後期唯一的名將,但若論練兵之精、制器械之銳,用兵之神妙,卻是無人能及,自他於嘉靖38年在浙江練兵成功后,大小數百戰未嘗一敗,而且每戰都是斬首千百,己方不過死傷數十人,當時雖然早已過世數十年,但在明軍將士耳中依然威名極盛。
「恐怕敵將不會讓咱們等到天明,你沒覺得我們從一開始就步步受制嗎?恐怕我們一開始就中了那廝的圈套。」
彷彿是為了印證杜如虎的揣測,此時窗外傳來了叫喊聲:「爾等已入絕境,還不交出人質,束手待縛,保爾等不死。若是不從,待會玉石俱焚,莫要後悔無及!」彷彿是為了印證自己的威脅,話音未落,從外間就升起幾個火把,藉助火光可以看到距離小樓二十餘步外已經有四個門板,門板後面依稀有人影晃動。杜國英聞言大怒:「狗賊欺人太甚,來人,快將弗朗機拉到窗口,給爾等一點顏色看看!」
「且慢!」杜國英止住手下,對杜國英低聲道:「這弗朗機一共也才三發炮彈,能打死幾個人?這小樓乃是用松木建成,若是惹怒了他們用火攻我們豈有活路?」
「叔父,那怎麼辦?總不能真和他們說的那樣束手就擒吧?」
「那也不必,派個人過去和他們談談,就知道他們首腦在哪兒了,舉火為號,再用弗朗機打。」杜如虎看了看外面的人影,自言自語道:「奇怪了,我們位置高所以煙霧稀薄了不少,還忍得住,可為啥他們在低處也不怕濃煙嗆人?」
「鬼知道!「杜國英現在也懶得關心這些事情了:」叔,你看派誰去好呢?「
「就讓那個杜固去吧,這廝和那伙人打過照面,也算個熟面孔,使功不如使過嘛。「
聽到杜固的名字,杜國英臉上立即陰沉了起來:「也好,本來我還想將這蠢貨活剮了,就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院子里,劉成與慧能正指揮著手下將隱藏在暗處的一個個裝滿松香的陶罐搬走,每個人的臉上都用布巾蒙的嚴實,這些布巾都用水浸濕了,裡面還包裹了碾碎的木炭,可以起到相當的過濾作用。在臨走前,劉成讓村民將摻了少量硫磺的松香分別放在幾十個個臨時搜集來的陶罐內,又將這些陶罐藏在宅院隱蔽處,這宅院原本是屬於一個大戶人家的,為了防備盜匪修建了一條地道,先前那兩個村民就是從那條地道進入宅院,點著了那些松香迫使亂兵們開門的。
「師傅!」一個年輕人跑過來,神情興奮的稟告:「樓里出來個人,說是要見咱們首領,見不見?」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那人我認識,就是那個被師傅您帶到村子來的那個賊。」
「杜固?」慧能皺了皺眉頭,向劉成詢問道:「這些賊在打什麼主意?見是不見?」不知不覺中,慧能已經將首領的位置讓了出來。
「見見也無妨!說不定還能從那廝嘴裡套出點話來。「劉成笑嘻嘻的把玩著手中的三眼銃,這是一種明朝特有的火器,三根竹節狀的鐵質銃管聯裝在一起,火藥與銃子裝填好后,可以通過點燃火繩或者敲擊尾部的火帽發射,尾部還有或長或短的木柄,在發射完畢后可以當鐵棒或者戰錘等鈍器。
「帶他上來!「慧能沉聲道,他看了看正沉迷於第一次見到的明代火器實物的劉成,小心問道:」看劉兄這樣子,莫非以前還見過這等火器?「
「嗯!「劉成下意識的點了點頭:「這玩意距離遠點也就能聽個響,野戰是不行的,守城倒是不錯,射手用不著冒著敵人射中的危險探出頭去瞄準,還可以當鐵鎚使,但還是及不上鳥銃,那才是軍國之器。」
「劉兄倒是對兵事懂得不少?」慧能小心的問道:「莫非祖上乃是將門?」
「哪裡,哪裡!」劉成這才發現自己有些說漏嘴了,趕忙乾笑著掩飾道:「不過是些皮毛罷了,過去在廟裡看的雜書多,胡扯幾句罷了!」
「原來如此,劉兄果然淵博!」慧能點了點頭,臉上卻明明白白的寫著四個字——「鬼都不信。」劉成有些尷尬的低下頭,避開慧能的視線。這時杜固已經被帶了上來,相比起第一次被俘,此人身上的那股子驕狂之氣早已蕩然無存,離得劉成與慧能還有七八步開外就跪倒在地磕了個三個頭,方才站起身來躬身道:「小人參見二位掌盤(明代中後期對土匪首領的稱呼)!「
「掌盤?「劉成聞言一愣,一旁的慧能低聲解釋道:」這廝只怕是把我們當成路上的強人了。「
劉成一聽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但轉念一想這種誤解對自己有利,便裝出一副頗為威嚴的樣子:「現在你們已經身處絕境,還不快些交出人來,束手投降,還派你過來作甚,莫非是有什麼陰謀詭計不成?」
杜固此時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他被派來之前曾經因為中了圈套,將己方帶入陷阱而被杜國英狠狠的責罵了一番,又被派來承擔這個幾乎是必死的任務,來時一路上又想起劉成「法術「的神妙,心中又是擔心又是害怕。結果又被劉成無意間道破了他的真實目的(拖延時間),心中不由得閃現出一個念頭——」完了「。雙膝一軟便又跪了下去,一邊磕頭一邊喊道:「上仙慈悲,上仙饒命,我是被逼來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快起來吧!」劉成見杜固突然像發了顛一般,趕忙讓人將他拉起來,見此人臉上涕淚橫流,額頭上先前的傷口又裂口了,鮮血涌了出來,心頭不由得一軟,對旁人吩咐到:「把他帶下去,把額頭上傷口重新清洗包紮一下。」
杜固本以為自己這次性命難保,卻沒想到得到如此待遇,心頭不由得一暖,幾分鐘后他重新來到劉成面前的時候,杜固的心理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你有什麼話就說吧!「劉成換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在椅子上坐的更舒服一點。
「兩位掌盤的!小人有一事稟告!」杜固咬了咬牙,指著不遠處的小樓道:「小樓上還有一門弗朗機!」
「什麼?」劉成不由得大驚失色,為了防止小樓上的鳥銃,他選擇的地點位於左邊廂房的拐角處的一個小耳房,還用兩個門板擋住了窗戶,可謂是密不透風。但弗朗機這種火炮就不同了,亂兵們控制的小樓是整個院落的制高點,整個宅院都在其火力控制範圍內,門板和瓦片可是擋不住炮彈的。
「掌盤的請放心!賊人們只有三發炮彈,夜裡也看不清不敢亂打。」說到這裡,杜固在胯下摸索了一會,取出一個小竹筒來,雙手呈了上去:「
首領讓小人來到二位面前,就拉響這發火筒,丟出窗外,指示炮手用弗朗機轟擊。」
「感情這是信號彈呀!」劉成掂量了兩下這個有著濃厚硫磺味道的竹筒,額頭上不由得冒出一層冷汗來,樓裡面的賊人也不是草包,若不是環節上出了寫紕漏,自己恐怕見了閻王爺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劉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杜固,低聲問道:「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小人不想死,若是將這竹筒丟出窗外,待會就算不被炮打死,恐怕也要死於亂刀之下。而且您是個善心人,不應該被炮打死!」
「那我先前用計引你們來村中,你也不恨我?「
「兩軍對壘,自然是爾虞我詐無所不用其極,力弱智短者中計兵敗,是他無能,恨你作甚?「杜固答道:」倒是我家首領中計不怪自己蠢,卻怪到我這個帶話的人身上,實在是可笑之極。「
「喔,原來如此。「劉成點了點頭,對方話語中的意思頗為值得玩味,他微微一笑問道:」那你說說那邊是如何安排的?「劉成向小樓的方向指了指。
「先以炮轟,然後樓內剩下的人乘亂殺出,直取你們首腦。只要殺了你們首領,剩下的不過是烏合之眾,人再多也不足為懼!「
「阿彌陀佛,果然是一啄一飲莫非前定。「一旁的慧能聽到這裡,合十笑道:」若非劉兄弟你以善意待人,如何能得此福報?「
「大和尚說笑了,怎知不是您平日里唱經念佛得來的福報?」劉成此時心情甚好,隨口打趣道。
「神佛不過是些泥塑木偶,水火來時自顧不及,如何還能賜人福報?」慧能冷笑道:「天意遼遠,口中整日里念經誦佛的定是欺騙愚夫愚婦的賊子無疑。」
小樓上,那門弗朗機早已被搬到窗口,子葯火繩裝配完畢,就等待著預定的信號了。杜家叔侄二人側身站在窗旁,目不轉睛的等待著預定的信號.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外間的天色已經微明了,但山間的霧氣還是如同牛奶一般濃密,遮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該不會發火筒被搜出來了?還是杜固那廝膽小臨時變卦了?「杜國英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又一個疑問,又一個個消失了。他很清楚這個計謀有許多破綻,但此時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杜國英微微的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起來。
「火光!就在那兒!「幾個興奮的聲音讓杜國英猛地睜開雙眼,果然在不遠處升起了一團略帶綠色的火光,正是發火筒的特有的。他趕忙招呼手下將炮口對準火光所在的方向,點燃了火繩。隨著一聲巨響,炮口噴出一團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