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機巧(一)
卻說孔明在竹廬之中方要與黃承彥父子對飲之際,卻突然間從那兩個上酒上菜的美貌丫鬟身上看出了一絲端倪。
他突然間發現,不論是當初在酒肆之外的那頭毛驢、院外竹林中隱藏的那六隻惡犬、還是眼下這兩個甚至稱得上是風姿綽約的俏丫鬟,它們的身上無一例外地有著一個相同的特點,那就是極少發出聲音。
而且就在他發現了這一漏洞的同時,這才恍然覺察到,在這些牲畜、丫鬟的身上雖然也有一些血肉生命的氣息存在,但它們的舉止之間卻仍然不免顯得有些機械和獃滯。甚至在這一刻,他已經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一種機括轉動的聲音從那位猶自停留在堂上的丫鬟身上傳出。只是因為聲音極其細微,而自己和黃氏父子又一直在說話,所以並沒有聽到而已。
心中有了這樣一個疑問之後,心機豐富的孔明並沒有急於說出,而是一邊繼續與黃氏父子搭訕,一邊將大部分感官都調動到了堂上的這位丫鬟身上。就在她從自己身邊輕巧地走過的一剎那,他突然清晰地從她身上那種淡雅的清香之中聞到了一種淡淡的油漆味道。而且在那小丫鬟伸手端杯送盞的那一瞬間,孔明裝作無意識地用眼角餘光偷偷瞟了一眼,他馬上便敏銳地察覺到在這位小丫鬟那兩隻看起來白嫩圓潤的小手關節之間,竟是存在著一些極為纖細的縫隙。每當她的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做出哪怕是極為細小的一個動作之時,都會有一種極為隱秘的機括聲隱隱傳來。
他把前前後後之事瞬間在腦海中連接起來之後,那些困擾了他多時的疑問頓時迎刃而解。這時他才突然間抬頭笑道:「老先生、小世兄,你們何苦如此戲耍孔明?!」
見到孔明的神情,黃承彥和黃英父子已經明白把戲被對方看穿。父子二人相視一笑,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樣一個結果。黃承彥若無其事地舉起酒杯向孔明示意:「孔明何出此言?」
孔明啞然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好酒!」然後輕輕拭去嘴角殘酒,這才慢條斯理地指著旁邊侍立的小丫鬟說道:「敢問老先生,此物何來?」
黃承彥故作驚訝:「孔明,這是哪裡話來?!此女本是我家侍女,孔明也是讀書之人,緣何卻以『此物』稱之?」
孔明仰天大笑:「老先生還要瞞我?此物雖是女子形態,卻絕非血肉之軀!孔明雖然愚魯,但總算還有點見識,若是直到此時猶不醒悟,豈非也與他一般無知無識了?」
說完又在那丫鬟身上注目良久,不住地嘖嘖感嘆:「鬼斧神工,精雕細琢,雖是木石之身,卻也是我見猶憐哪!卻不知究竟何人有此巧手?而且其中更為難得的是,此女身上竟是有一種活靈活現的生人氣息,若是不仔細分辨,當真是可以以假亂真!以前孔明只知老先生學究天人,卻還不知道您還有如此鬼神莫測的機巧功夫,當真是令孔明汗顏不已!」
此時黃承彥也不再否認,他靜靜地舉起酒杯一口飲下,手捋須髯,點頭微笑。
卻見一邊的黃英突然展顏一笑:「孔明先生雖然目光如炬,只可惜記性有些不好!」
孔明一愣,連忙問道:「世兄此言何意啊?」
黃英將一個空空的酒杯拿在手中,修長有力的手指不停地撥動,那酒杯就像有了生命一般靈活地在手指間轉來轉去,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動作優美而又洒脫,就好像那隻酒杯已經完全粘在了他的手指之上一般,不管怎樣上下翻飛,卻總是不會失手滑落。
他似笑非笑地在孔明臉上注目半晌,這才緩緩說道:「孔明兄不是說過,當初在下騎驢離開隆中酒肆之時曾經說過一句話?」
孔明恍然大悟:「世兄是說:這丫鬟、毛驢、甚至連外邊竹林中的那些惡犬,都是出自令姊之手?!」
黃英長眉軒動,神色間顯得頗為自豪:「孔明兄,這一點在下倒是頗為自信。放眼當今天下,若是說到機括巧妙,恐怕無人能出敝家姐之右。自從家姐將毛驢、惡犬、丫鬟研製成功之後,見過的人著實不少,但是能夠像孔明先生這樣在最後關頭一眼看穿者,卻是絕無僅有!孔明先生還是第一人!從這一點來說,家姐的雕工之強,也總算稱得上是登峰造極了吧!」
孔明聽得連連點頭:「豈止如此?我孔明雖然是山野之人,見識淺陋,但自幼苦讀,總算還知道一些掌故,見過一點世面。在我周圍的這些朋友之中,包括孔明自己,也有幾個粗通機巧之術,不過那也只是做一些不能實用的小玩意消遣解悶,逗人開心而已。像這般大型之物,而且還能做得活靈活現,動作之間行雲流水,機械之感極是細微的,卻也是絕無僅有的。而且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這些木石之物身上擁有著各自形象本質的生命氣息,甚至還能在嘴裡發出一點點聲音,這樣的神乎其技,那就不是孔明之輩所能望其項背的了!」
黃英站起身,在堂上踱了幾步,用眼角餘光在丫鬟進出的那個後門處停留了一瞬,突然間長出一口氣,臉上復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孔明先生怎的如此自謙?像這種機巧之事,孔明先生只是不屑為之而已。敝家姐曾經說過,像這些玩偶,平日里信手做來自娛自樂可也,若是將其作為一件正事來做,那可就有點辜負了腹中所學了!而且家姐還常說,當今天下,若說真正的年青一代智者中出類拔萃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而在這數人之中,最讓家姐欽佩的只有一人——當屬諸葛先生!敝家姐常說:龍潛深淵,魚翔淺底,南陽卧龍出,天下莫爭鋒!若卧龍先生者,在家姐心中,便是孔明先生無疑,而先生此時,只是缺少了一個機緣,更缺少了一個臂助而已!但等風雲際會,龍虎相逢,必是分疆列土建不世功勛於翻手之間!」
一席話說完,就算以孔明的沉穩,也禁不住有些血脈賁張。在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里,可以說任何一個稍微有一點能力的年輕人心中都有一個熱血夢想,因為這是亂世,雖然危機重重,但卻也處處充滿了俯拾皆是的機會。
如孔明等人,胸中丘壑自縱橫,腹內河山多錦繡,胸有珠璣,腹有良謀,雖然僻處山野,但卻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天下大勢,黎民蒼生。之所以甘願躬耕于田畝之間,隱跡於村野匹夫之中,不求聞達,不求名利,其實倒並非真的自甘淡泊,而是面對亂世,自覺一身所學尚還難以應付,此時所擁有的一點虛名,若是真正對上了天下之紛亂,恐怕立刻便會土崩瓦解,不復存在。
說到底,這些如孔明一般的山林隱逸之士,非是避世,而是畏世;不是不求聞達,而是要先求自保,潛龍在淵、潛龍勿用而已!
尤其是像孔明這種人,他其實對於自身的實力與融入現實之後實現自己的理想所需要實力之間的差距最為清楚,他知道一旦自己出山之後,將會面對一些什麼樣的對手,將會經歷一些什麼樣的紛爭,而面對這些對手,面對這些必將會到來必定要面對的接踵而至的紛爭或者說是競爭,自己與對手相比擁有什麼樣的優勢?什麼樣的劣勢?自己有沒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可以讓自己昌盛不衰的制勝法門?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迄今為止,他也許只是與當今天下那寥寥數位智能之士在伯仲之間而已,平等競爭,雖然並無多大制勝把握,但也不至於輕易落敗;然而此時這些人都已經在各自的地盤上發展起了自己龐大的勢力,起點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若是此時自己就這麼貿然而出,那麼不管對上何人,那也是必敗無疑!
兩軍對壘,千軍萬馬的慘烈搏殺之後,其實決定勝負的卻是那些看不見的謀略。但謀略之道,卻總是要藉助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而不可。而唯一能打破這種平衡的,卻是一種所謂的旁門:法術、機巧!
毛驢載人緩行,惡犬團結協作,小丫鬟貌美手巧,非機巧而何?非法術而何?
當孔明抱膝長吟于山野之間,自比管仲、樂毅之時,身邊經過的山野村夫那茫然不知所以的眼神,那些所謂的文人雅士不以為然的嘲諷,都曾經給這位註定不會平凡的年輕人以一種壓抑和打擊。
而經過隆中酒肆的一席長談、毛驢、惡犬、丫鬟、簫音勾魂等等一系列的鋪墊之後,那位在眾說紛紜中已經被醜化得體無完膚的黃家阿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在他心裡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轉身,一次堪稱完美的蛻變。此時此刻,在孔明心裡,那位還沒有見過面的女子已經變成了一座高山,無性別之累,無容貌之分,那只是一種真正的莫測高深,那必定是一個取之不竭的寶藏和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