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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清流再醒來之時,還生怕一睜眼就又是幽冥那冰涼冷清的大殿,殿下玄磚泛寒,身上玄鐵凝冰,怎麼瞧怎麼覺得自己當初那副落魄模樣實在是……實在是不堪回首。
因此還猶豫了會兒,尋思著一旦睜眼又是這副場景,該怎麼辦。
可鼻尖微一聳動,又聞著了丁點若隱若無的香甜。
這種味道……怕不是幽冥那個地兒能有的吧?
想了想,還是壯著膽子睜開了眼。
還是自己在陲城的這個小破屋子,一切擺設都沒變,躺的也是自己的床,蓋的還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床綿柔錦被,旁側也都是祝儻排排擺整齊防著自己睡著睡著就撞到牆上的枕頭。
一切……照舊。
好像自己睡前也是這麼個姿勢。
那麼……自己先前是想錯了?祝儻沒把自己又帶回冥府?
正疑惑著,心想這一切別再是假象,自己叫他騙了去,就聽得門扉一聲響動,有人哼著小曲走進來了。
聽這動靜是祝儻的。
確實是他,手裡還端著一個小木盤,其上放了些微褐淡黃之類的薄餅,此刻還裹著燙氣,幽幽的散著馨甜味道。
祝儻瞧見幽季一臉疑惑的盯著自己看,戒備的竟有些過於生分,忍不住輕聲哄他道,「帝君果然同旁人不一樣,醒都醒的如此及時。來,嘗嘗看吧,新鮮出爐的。」
季清流不為所動,似乎想從祝儻臉上分辨出一些不尋常來。
「帝君看我做甚麼?」
「這甚麼?」
「吃的,」說著又單手摸了摸他的頭,「上午還跟你說過,你我修了房中術,你現在已不是當初那麼弱了,雖然熟食不敢上來就端給你吃,但這些小餅甚麼的,應是沒問題。」
幽季半信半疑的接過,湊到眼跟前近了才發現,其上還有些芝麻粒和瓜子仁,黑銀交錯一片,賣相不能說不好看,但也說不上多好看,可就是有了這麼一丁點點綴,覺得好似確實還不錯的樣子。
祝儻看他還不放心,又道,「蘇管我沒讓他回去呢,在門外守著,你若是有甚麼不對了……」
「祝儻,你在拿我試驗?」
「怎麼會!」祝儻也急,「不是想哄得你快吃些嘗嘗嚒,涼了就不好吃了,也沒這麼酥脆,忙活了一中午剛出爐,就不能賞我點面子?我那意思是想叫你放心,不會出甚麼事。真的不會,你現在可以承受這類食物的熱度了,我只想告訴你,一切事情我都為你做了萬全準備,一旦有不對,那蘇管還在門外呢。」
蘇管此刻也依靠著門板無語凝噎望天,心說他本來就是一個打算過些閑散日子的小仙,雖然當時曾因愛慕帝君之情到底是上了祝儻那條賊船。
可,可哪裡能料到,這賊船如今這麼大了啊!
——一旦反叛了仙界,那他們可是真無回頭路了。
又想著剛剛祝儻攜著帝君回來時那一臉興奮之色,蘇管覺得不妥,不及勸言幾句,就悉數被祝儻阻了回來。
他只道,「這是個機會。」
這是個機會、這是個機會……這是個屁!
你就不想著,萬一你完了呢?
冥主所言就全都可信?
『主上,北燭帝君當初會被天帝罰上濁滅池,其中多少就有一部分他獨大且法力有可造成威脅之論,如今冥主跟你說那些話,你難道就未曾想過,他莫不是也怕帝君法力再恢復,又對他隱構威脅?所以才想出這麼一個招數,毀了你,自然他就可以將骨頭奪到他自己手裡頭去了,如此一來,再牽制帝君。』
可祝儻卻搖頭,只說,不是。
——不是。
——因為幽冥說的法子,幽冥他自己能辦到。
……
『冥主此話當真?』
『當真。我沒必要拿我弟弟的性命去開玩笑。他啊,不懂事的很,也任性的很,哪裡有甚麼燭龍之姿?都活了這麼大了,事事不會辦,嘴還不甜,渾身一堆驕縱的毛病,甚麼事眼裡基本也就只有他自己。』
祝儻笑著附和。
『但是……誰叫他是我弟弟。若是能有選擇,我寧肯你是我弟弟也不要他是我弟弟。幫不到忙就算了,還處處添亂……處處添亂不說,還死活不肯認自己搗亂。』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祝儻看著冥主那一直冷漠的雙眸里也難得泛了些溫情。
只不過稍縱即逝。
『也罷,他啊,無拘無束慣了,當我聽說天帝膽敢讓他上濁滅池的時候,未曾不是沒氣過。可轉念又想著,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乖乖回來了,不然以前還真撫弄不了他。一張嘴往外冒的話簡直都能活生生將人氣死。缺乏教養之極。』
『所以,祝儻……』
不及幽冥續上後頭的話,就見祝儻先他一步開了口,聲調冷靜,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來。』
幽冥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眼前一亮。
明白祝儻這番苦心,卻還是忍不住拿話頭去激他,『你還是不信我?』
『並非如此。』祝儻也輕嘆了一口氣,『幽季和我講了,講了一些你的過去……天難天刑已經夠苦了,沒必要這種事,再讓你擔當一次……你說你這個弟弟缺乏管教……那從此之後,能不能讓屬下替你分點憂?所以,換骨之事,就由屬下代過吧。』
幽冥笑意幽幽的托腮斜倚在椅子上,目光盯著半跪於地的祝儻,一瞬間玩味了起來。
——他了不得。
——他把自己日後想慢循慢誘的話,一股腦全抖落出來了。
——這個忠心表的他喜歡。
可也忍不住提醒他道,『你要想清楚,這過程中萬一出任何差池……你一旦沒挺過去……或者說出點甚麼其他狀況,之後駕馭不了幽季,依照他那個性子,肯定一腳把你踹開尋別人玩去了。』
『我知道。』祝儻苦笑,『可我也不想……不想讓他只是習慣我,我想讓他也能喜歡我。』
『所以懇請主上,這次讓我放手一搏,試試看吧?』
『好。我會把這個法子教給你。其他的,我可就放手不管了。』
『謝主上。』
——謝主上?
這話說的未免太甜了,苦肉計你拿去演了,日後路你替我鋪了,好像一切都順風順水了。
幽冥嘴角的笑意越綻越幽深。靜靜的盯著祝儻抱著熟睡中幽季遠去的身影,他唇齒輕啟,淡定的道了句,『兩個小騙子』。
*****
有了頭一頓的酥脆薄餅,過幾天就開始沾了熱食。
人活在世尚且逃不過食色性,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
心裡頭沒將一些念摘的乾淨,也無須在人間有個寺廟排位供著香火,自個兒樂活自個兒的也是趣。
只不過最近祝儻一直顯得興緻缺缺。
西街的拉麵小鋪,北邊的蒸籠包子,紅瀝瀝的澆上半碗淋上一圈,不必靠近便能聞得到那股子沖鼻的味道。
這便算,哪天吃著吃著,估計是幽季又看他不爽了,拽過衣領來,嘴對著嘴忽然就堵了去。
對於這種艷事祝儻自然是求之不得,可這吻的同時換他先撬開自己唇齒,舌伸進來不說外加附送一大堆辣油時,那滋味可就是七竅瞬間皆通氣,頂的都緩不過神來。
蘇管往往也看的回不過神來。
待得能省過神來,一定是因祝儻咳的都快爬桌子底下去了,那動靜著實大,震得他這個旁觀者恍如夢醒,方知該逃。
是對面的帝君笑眯了一雙眼,詭紅的一張唇,是眼見著他又悠然自得的吸了一口牛肉麵湯,半碗紅油又進,卻始終好似沒聽得入喉那音。
蘇管立即放下筷子,沒吃飽也不敢留了,忙道句,「我吃完了,你們慢用。」
爾後是磕磕絆絆爬也要趕緊的爬出去,那架勢,生怕帝君再對他有所動作,這麼一來自己先被辣的半死不說,回頭肯定還會叫祝儻給活生生打死。
他可不敢跟帝君有甚麼接觸。
這樣惡劣的帝君也真是太可怕了。
當初在天庭上瞎了眼,議事大會上所見的幽季恐怕也是假的,這才是真正的他。
無疑於另一種意義上的『魔頭』。
可怕,簡直可怕。
自此之後蘇管寧肯自己一個人溜溜達達的上街找獨食吃,也不願跟他們湊合一桌了。
只有祝儻咳了半條命去,卻還是陪著他吃飯,偶爾被他戲弄這麼幾把,戲弄的眼淚都被辣出來也不走,緩過神來再輕言道,「你開心就好。」
開心。
當然開心。
偷了老子的仙骨不說現在還不還我,你安得甚麼心思?
叫我不好受了我能叫你舒坦著嚒?
起先也不是未曾想過要跟他鬧翻天,不然總不可能默默的忍了吧?
可轉念又想著,祝儻明知自己恢復法力也不能將他怎樣,頂多是逃跑,許不定還會被抓回來。只要他跟幽冥不聯手,自己就尚且還有一絲活路。
所以他不還給自己,是怕自己跑嚒?
這麼想著又不鬧他了,也盡量對他好點,偽裝出一副自己不會逃跑的架勢。
祝儻倒也是對這變化受寵若驚,可後來又想著,幽季他也就是這麼個德行——小孩德行,開心了跟你玩玩,你把他弄不舒服了他當然不讓你舒坦,然後也就不跟你玩了。
所以心下也疑惑著,自己最近做甚麼哄他開心了嚒?
好像並沒有。
又想著,大概是幽冥叫他倆回去,他卻沒帶著他回去,同他一直留在這陲城,明顯的偏向於他這方,所以他才開心。
於是趁熱打鐵道,「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季清流心下也一動,心說倒是起了個好頭,於是又給他設著套道,「你也說過,你打不過他,他萬一氣急了,忙過這陣子又有空了,再把我們一起抓回去怎麼辦?」
不等祝儻回答,他又當先覆了身子,趴在祝儻身上,輕聲道,「所以把我的仙骨還我,咱倆聯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
祝儻看著他這麼急切,明顯一幅掩不住心事的模樣也想笑。
因此忍不住伸手扯他麵皮,小聲道,「帝君就未曾想過,我當初為甚麼要冒那麼大的險,留你仙骨么?」
想過。
自然想過。
怕是你現今法力能有如此之強,倒是因為將我的燭龍之骨藏在你的那把破劍裡頭,你沾了它的光才能至如今地步。
面上卻不明說,問他道,「緣何?」
「你還不信我是真心實意喜歡你的?」
季清流又是一愣。
祝儻聲色更暖,「當初只是想見著你有所改變,卻也不想見你真遭難。之前都跟蘇管合計好了,你上濁滅池頭先幾天,飯食里便有蘇管煉好的保命仙丹,後來我各種手段用盡,方才瞞天過海將你骨頭留了下來,同時還要掩人耳目——你知不知道,天帝原本要把你的所有真神之血遍灑天下,換取個人間幾百年風調雨順?」
「所以你想想,那幾年我都怎麼過的,一天天都要累死了。就怕某個地方出了事,瞞不過,讓天帝疑怪,你的血怎麼不好用了,莫不是當初濁滅池有人做了手腳——害你這事不肯假手他人,我好不容易從天帝那裡要到了全權,可也正是因此而被局限,一旦事有敗露,他只會懷疑我不會懷疑別人,那麼……甚麼都藏不住了。」
「好在那幾百年真是得了造化饒我,沒讓我真累死在『瞞天過海』這事上。」
說著又憶起那幾百年的心酸——
「當時原本想的是,你一滾下濁滅池,蘇管會偷偷運跑你,待我執行完賜罪儀式,將你的骨頭帶回去,那時順利無誤的再融回你身子里。」
「可哪裡能想到你沒撐得下去,一縷氣一樣的就散了。我當時瘋了一樣的追去冥府,想知道你是不是來此了,只要找著你,趁著你身上余痛還麻的時候,將骨頭融回去你也能受得住。可哪裡想到……冥主說他那收不起你。怎會料到他也是有意藏起了你……」
「找不到你,我就快瘋了……可還是不得不強撐著精神頭去四處平亂。那時候,一天天過的都跟噩夢一樣,都快崩潰了。」
「可我連一絲停下來的時間都不敢有。哪裡起了戰亂,哪裡又帝王星黯淡,哪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雞飛狗跳的日子……可好在也是借著那沒日沒夜的奔波,稍微抵了些找不到你的痛。」
「沒想到又找著你了。」
「見你失了法力不開心,我哪裡忍心看。自然第一時間是想還給你。」
「可是……我問了蘇管。」
季清流此前一直靜默的聽著,眼見著到這兒忽然沒了下文,不由得戳他,「怎麼了?」
又心下怪道:
莫非自己先前真的錯怪他了?
「你知道的,當時,當時若是趕著你剛下濁滅池,那麼還你真身之骨我也捨得。可,可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附身在另一根蛇骨之上,那次蘇管想用藥除你身上的毒,你就差點因為承受不了那種腐蝕之痛而魂滅……那如今,你叫我再怎麼看你抽皮扒骨一遭,然後重新換骨?!」
季清流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