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決絕
黃昏時分，曹府卧蓮台處。
卧蓮台，顧名思義，此間高台浮於湖面，亭台里四處雕刻著各色蓮花紋飾，或鏤空或浮雕，與湖面上盛開的蓮花交相輝映，甚是宜人。
甄宓手臂間挽著靛青色團花紋絲綢披帛，佩戴了與之相襯的點翠金簪，於斜暉零落里靜默佇立，宛如一幅工筆的美人畫像。
她溫婉笑著，對一旁長身玉立的曹植道：「今日的紅蓮很是好看。」
曹植卻低低自語：「紅蓮雖美，可是一旦折下來，卻註定也活不長久了罷……」
「嗯？什麼？」他低喃的聲音太過模糊，甄宓沒有聽清。
「沒什麼……甄姐姐，兩日後，我與莞兒便要隨父親南征去了。」
「我知道，」甄宓細細地囑咐他，「雖說莞兒是女孩子，不必直接去前線，但你身為兄長，也一定要儘力保她周全，另外，自己也要萬事小心，不可輕疏大意，記住了？」神情真摯，宛如長姐般諄諄。
「我曉得……可是，甄姐姐，前日我卻似乎，似乎傷害到了莞兒……」曹植吞吞吐吐著道，神情躊躇。
「……」甄宓沒有應聲，卻也大致猜到發生了何事，便只看著他，似乎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甄宓的沉默里，曹植的眼神迷惘又落寞：「甄姐姐，我應當是喜歡你的，可是莞兒她……她這般強顏自飾，我又覺得與她同樣的難過……」
卧蓮台的四株明柱上雕了描金上色的大片蓮塘，色澤恰是濃緋，曹植靠在柱子上，灼灼蓮瓣襯得他的面容青澀，卻落拓。
甄宓看著眼前這比已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少年，思忖著，開口道：「阿植……你可還記得我嫁與你二哥前，你曾問過我的話嗎？」
「記得……我問你，如果我和二哥一般年紀，你會不會選擇嫁給我而不是他？」
「我當時道，你這般問其實並無意義。」甄宓一雙秋水無波的眼睛對上曹植的鳳眸，「現在，你這般迷茫亦無意義。阿植，你應當很清楚不管你喜歡了誰，我亦或是莞兒，你最終，都只能娶一個於你的大業有助力的女子為妻。」
四周太過寂靜，甄宓的聲音傳入耳中無比得清晰銳冷。
曹植的瞳孔在那一瞬突然放大，她卻沒有移開目光去，接著道：「夫人曾對我說，已經在為你物色定親的人選了。所以，沒有意義的，阿植。」
甄宓的話，直白、大膽而真實，宛如一記重鎚擊在曹植心上。
那些纏繞在心中的亂麻在這一記重擊下紛紛潰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寒意的空白。
「甄姐姐……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是否真心喜愛，在我的親事里竟然是，最多余的？」曹植緊盯著她，年少青澀的嗓音里，卻染上一抹悲愴。
「那當日你選擇嫁給二哥，也不是因為喜歡他？所以二哥私下去找莞兒，你也可以假裝不知？那你為何要嫁給二哥？為何？！」曹植一句句的逼問著，頎長身軀落下的陰影將甄宓完全籠罩，「你不喜歡二哥，也不喜歡我，為何還要答應我來見我，字字句句都關心我？」
不待甄宓開口，他又仰起臉，自嘲地苦笑一聲：「哦，必然是二哥允准你來的罷，我實在是太蠢，院子里安插了別人的人卻不自知也就罷了，甚至還自以為你對我並非毫無情意……只怕如今在莞兒心裡，他的分量也要超過我了罷……呵呵，真是蠢……」
「阿植，你……」甄宓並未料到自己無心的話會激起曹植如此大的反應，無力地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罷了，罷了……」曹植閉上雙眼搖搖頭，再睜開眼時，眼底已經被蔓延的漠然緩緩覆蓋，「甄姐姐，也許你也有你的苦衷，今日一席話，當真教我……豁然開朗。」
「阿植，你，你也莫要多想，很多事情，並非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的。」甄宓蒼白著臉，道。
「嗯……我曉得了，多謝甄姐姐。」曹植聲音微顫，卻站直身子，向面前的甄宓深深一揖，「曹植承蒙嫂嫂數年照顧，心中感激，只是叔嫂畢竟有別，日後實在不便再叨擾，請嫂嫂……見諒！」
此話一出，竟帶了幾分的決絕與疏離。
而甄宓一雙眼睛再也無法平靜，直直盯著眼前深揖的少年，看著他直起身，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看他挺拔亦蕭瑟的背影逐漸遠去，模糊成一點。
甄宓本就蒼白的臉色，此時更是幾近透明。
她從未料想過，曹植竟會決絕如斯……！
昔日那個羞澀又直白的少年，聲聲喚著她「甄姐姐」。他真心地戀慕著她，即便她嫁了曹丕，這稱呼他也不願改。她彷彿也只能從他對自己的執著喜歡中，尋找與紀念自己曾經逝去的那些輕鬆愉悅的時光。
而今日，他卻毫不猶豫地轉頭離開，只留她一人在這空蕩蕩的卧蓮台。明柱與廊上雕著明艷的大片蓮繪，開到荼蘼的紅蓮卻無法填補她心底那一角缺失的空白。
「阿植，我當日，真的是有苦衷的……」喃喃的低語，終是被風吹散在長空。
「娘親，娘親！」曹叡依舊愛粘著甄宓，一見她進門，立刻便撇下正陪他擺弄棋子兒的乳娘，噔噔噔地跑過來，笑呵呵地躥進她懷裡。
一見到兒子，甄宓不由得將萬千心緒稍稍收斂，笑著抱起他來：「叡兒，給娘親說說，今天下午都玩了什麼？」
曹叡聲音清脆：「乳娘陪我去院子里捉蛐蛐，還玩了會兒石子，但是爹爹中間來過一次，」曹叡的小臉掛上幾分委屈，「我不小心踩壞了爹爹一株小白花，爹爹看見了便訓斥了我……後來，叡兒就回屋子玩棋子兒了。」復又仰起小臉怯怯道，「娘親，我，我不是故意弄壞爹爹的花的……」
乳娘也忙跪在地上請罪：「是奴婢沒有看好小少爺！奴婢該死！」
甄宓看著曹叡怯生生的小臉，心中一陣酸澀，便示意惶恐的乳娘起身，自己攬著曹叡坐下，輕輕挨一挨他肉嘟嘟的臉蛋：「娘親不怪叡兒，叡兒最乖了，只是記得平日不要動你爹爹的東西，你爹爹忙，心情不好也是常有的，叡兒不要放在心上。」
得了甄宓的細語安慰，曹叡這才又揚起笑臉來。
小孩子心性轉得快，落到甄宓心中，卻又是另一番思量了。
晚間曹丕進來時，甄宓剛剛哄得曹叡去睡下。
「今日你與三弟說了什麼，卻引得他竟掉頭便走？」曹丕皺眉道。
甄宓絲毫不意外他會這般問，卻因了今日曹叡的事，心中暗含了幾分怨氣，便直接答道：「小叔思量些什麼，我卻如何能左右？」
室內空氣一瞬凝滯。
曹丕狹長的眸子緊緊盯著她，面上似乎並無被頂撞后的慍怒，而甄宓卻在他攝人的目光里緩緩低下了頭，聲如蚊吶：「爺，妾身方才太激動了，爺不要放在心上……」
她正坐在曹丕身旁，一低頭便露出了白皙的後頸，如雲鬢髮上有清淡的馨香撲鼻而來，竟讓曹丕一時間不忍心再責怪。
思量一番，曹丕終是伸長手臂攬了她，溫言道：「無妨，不怪你，是三弟他素來便敏感偏激了些。你且說，今日如何了？」
甄宓依舊低著頭，半晌才道：「妾身只是跟小叔說，夫人正在為他物色定親的姑娘，不管是莞兒也好還是妾身也好，他其實都不該多惦念才是。小叔聽了，便……都怪妾身多嘴了。」她將臉深深地埋在曹丕肩膀，十分愧疚一般。
曹丕眼中閃爍，瞥一眼伏在自己懷中的甄宓，手上卻安撫她：「不怪你的。那，三弟有沒有再說什麼？」
「說了……」甄宓的聲音有些悶悶的，「他彷彿已經知道了爺往一夢閣安插人的事，還說，從此以後，再也不與妾身私下見面了……」
說到這裡，甄宓的聲音卻帶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感傷。只是這感傷太過細微，正在思忖著的曹丕並未發覺罷了。
「呵，」沉默數息后，曹丕突然一聲輕笑，引得甄宓抬起臉來看向他，「莞兒的確很是聰慧。」
甄宓疑惑道：「莞兒？爺的意思……是莞兒發覺了一夢閣安插了爺的眼線？」
「三弟素來心性豪放，這些瑣碎事情他是不會注意的，必然是莞兒告知了他。」曹丕眼中含著幾分激賞，「心思縝密又聰穎，還有著似我的宓兒一般的容貌，」曹丕調笑般看了甄宓一眼，「就這樣留在三弟身邊，倒真是明珠蒙塵了。」
「爺這是要將她奪過來不成？」甄宓眼波微動，口中卻隨意地問。
「不必奪，待到合適的時機，她便會自己靠過來的。」曹丕信心滿滿，「此時的她尚稚，待到好好磨礪一番后，大約才會真正綻放光華罷。」又低頭輕吻上甄宓溫軟的紅唇，模糊呢喃，「正如你一般……怎麼，這回不吃醋了？」
「唔……妾身哪裡敢……」甄宓嚶嚀著，只顧得嬌喘吁吁。
曹丕卻緊緊環了她的腰，唇齒糾纏，吻得更加兇狠。
卻未發覺，甄宓環著他肩背的手心，竟是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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