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波瀾
「若吾之部屬皆若此女，天下何愁不是吾囊中物！」
如此大膽之言，從眼前這男子口中道出，卻毫無違和感，也帶著對莞兒濃濃的激賞！
方才緊張到凝固的氣氛隨著曹公這一聲喝彩陡然放鬆，眾人這才覺得身邊空氣開始緩緩流動。
而莞兒也才後知後覺，自己背上已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洇濕。
猶帶笑意的曹公，示意身著重甲的護衛將莞兒放開。得到自由的莞兒身形一松，忍著手腕劇痛，一下脫力般委在地上。
得了曹公首贊，帳中餘下的人才紛紛低聲交口稱道，唯有何夔瞥一眼面上猶帶笑意，細長雙眼卻深邃漆黑、精光閃爍的曹公，心中不由為這個丫頭深深捏一把汗。
曹司空斯人，生性複雜，愛才也多疑。來歷不明的豆蔻少女，卻能將政事分析得頭頭是道，這便不得不讓人懷疑，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更何況，他細細打量一番，發現此女的相貌，竟與兩年前被主公俘虜，先為袁紹兒媳，后又嫁了曹二公子的上蔡令甄逸之女甄宓六分相似！
方才有人通報過，曹三公子不顧手臂受傷，一直在營中找尋一個人。
只怕就是她了。
她究竟是誰？接近曹營究竟有何目的？！
這邊何夔思緒翻飛，那邊曹公已是含笑親手將莞兒虛扶起：「說得好，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回司空……我叫莞兒，今年十三。」
莞兒這才敢抬頭好好看一看，這南征北戰，志在天下的亂世梟雄，是個什麼模樣。
年約五旬的男子，身量頗直，面白短須，鼻樑突起，散狀的粗濃長眉，下嵌一雙黑漆的細眼。
一對上那雙眼睛的目光，莞兒不由得打一個寒噤。
平和中翻湧著冷酷、決然與果毅的眼神。
屬於上位者的眼神。
這當口，帳外突然一陣喧嘩，緊接著有人通報：「報——三公子來請見司空！」
不待通報的人話語落下，漆黑身影便掀簾沖入。
「稟父親，莞兒方才所言孩兒在外都已聽得，然而她並非有益冒犯，求父親饒過她！」曹植一進來便幾步上前單膝跪地，拱手請罪。
莞兒訝異地看向他，卻見少年面上身上還沾著黑灰，髮絲微亂，一隻手臂上草草包紮，牽動間隱隱有鮮血沁出，形容頗為狼狽。
莫名地，心底抽動，帶起鈍鈍的疼痛。她想起，曹植自夜襲后便不顧一切地尋她……
「誰說為父要罰她？你這小子也忒莽撞了。」曹公並不為所動，面上笑道，只一雙眼睛深處，寒光更盛。
曹植卻不起身：「父親有所不知，此女乃是昨日孩兒帶人清理街上小股亂賊時偶然救下帶回的，方才她說的話也是從孩兒與謀士談論此次夜襲時聽來，戲言而已，父親不可當真！」
莞兒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曹植這是說什麼呢，什麼聽他說的啊……
「哦？這麼說來是你教她如是說了？」曹公覺得頗為有趣地呵呵一笑，「想不到，我兒也長大了，看問題如此透徹，不輸何叔龍。」
一旁何夔忙拱手，口稱「不敢，不敢。」
「那父親，您真的不會懲罰莞兒吧……？」曹植小心翼翼道。
「看你急的，為父只是覺得這孩子頗為果敢聰慧，驚為天人，雖說是受了你的啟發，但是女兒家有這膽色也實屬不易。」曹公踱步，一雙眼睛掃過神色緊張的曹植與低垂腦袋的莞兒。半晌，道，「既然她是你救下的，以後便先跟著你吧。說不定幾年後，這孩子能長成個智勇雙全的謀士輔佐於你，便再好不過了。」
「多謝父親！」曹植深揖至地，以眼神示意莞兒同樣拜謝。
莞兒卻沒動，罔顧曹植急切的眼神，斗著膽子道：「司空大人，莞兒方才的話並非妄言，還請您慎思！」
「莞兒！」曹植失聲喊出口，神色是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急切。
莞兒垂下眼瞼，這才隨著曹植跪拜伏地。
她不是沒有看到曹植的眼神，也並非體會不到曹植的良苦用心。
曹植將事情皆攬在自己身上，這樣一來莞兒便只是個莽撞大膽、不識禮數的少女，而非心機深沉百轉的可疑之人。
然而好巧不巧，莞兒從來便是不會撒謊的，更不會圓謊。讓她知曉了前因後果卻忍著不說，比死了還難受。
所以只能違逆曹植一次了。
何況，這帳中眾人，尤其是曹公，哪一個不是城府深不可測，心思瞬息千萬轉之人？莞兒年紀雖幼，卻自小跟著師父飽嘗顛沛流離之苦，看慣了各人眼色、世態炎涼。故而對於曹公細微的眼神變化，自然讀得更為透徹。曹植那番說辭，破綻百出，定然會讓曹公一眼識破，從而更增疑慮。
說不定還會引得曹公連自己兒子也猜忌上。
師父曾說過，對於心思深沉之人，乾脆還是不要耍什麼花招，這樣反而能讓其覺得你極為真誠，可以信任。所以，她還是老老實實做自己比較好。
莞兒深深伏在地上不肯起來。
這半日里，不大的帳內峰迴路轉，起伏波瀾，讓帳中幾人的心緒都宛如溺水般浮浮沉沉，其滋味不可言喻。
曹公再次細細打量一番神色焦急的兒子與伏地的少女，心思幾番宛轉后，終是一撫掌，開口道：「吾會考慮。」復又背過身，負手而立：「忙了一夜，諸位都累了，這便散了吧。植兒，你帶她回去，這幾日好好養傷，少外出走動。」
「是！孩兒退下了。」曹植應聲，卻不看莞兒，徑直出了帥帳。
莞兒再次伏下身子跪拜后，亦悄聲退下。
「叔龍，此事你如何看？」待莞兒嬌小身影消失在簾后，曹公才悠悠開口。
「回主公，下臣以為此番分析雖樸拙大膽，卻也不無道理，只是不像是三公子所思，而是這莞兒姑娘自己所發覺的。若真是這樣，那這姑娘的來歷，怕得好好排查一番。」
「吾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般膽大又心細的女子。」曹公眯眼道，「求才不問出處，若真能忠心輔佐植兒，倒也可堪一用。只不過……」
何夔會意：「主公是擔心這姑娘的相貌？」
曹公嘆息道：「不錯。這般容顏，只怕植兒會……唉。」
默了一會兒，曹公道：「你去吧，把郭嘉喚來。看來，吾真得好好思量一番管承之事了。」
「是！那俘虜呢？如何處置？」
「先關押著，以後再做打算。」
帳中人皆退散乾淨，曹公依舊負手默默佇立在矮桌前，閉上雙眼，只道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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