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痴心彤兒

第113章 痴心彤兒

這兩日剛下過一場雪,彩藍宮的內院屋宇青牆黑瓦,蒼茫孤峭,顯得有些疏落。兩側高牆夾著一條深巷子,紫寧輕手輕腳溜進去,淡淡的陽光鋪灑在青石地上,左右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彩藍宮的房屋分佈得層巒疊嶂,四處卻安靜一片,似乎十分空蕩,無人居住。周圍的異樣沉寂,讓紫寧感覺身上一陣發寒。

她從傳送陣法出來,竟然來到了發鳩國王宮,這令她萬萬沒有料到。她眼眸警惕地四下望去,彩藍宮是彤公主的寢殿,公主去了蓬萊學藝,想必這寢宮裡沒人常住,也就荒涼下來。

正想著,突然看見從偏殿走出來兩個侍女,手中各端一個銀質盤子,橫眉豎眼,滿臉怨氣,表情十分陰沉。

紫寧感覺奇怪,連忙伸手扶住冰冷的青石牆面,悄悄地順著牆根摸過去,在一座精巧的岩石假山後躲起來,聽這兩名侍女說些什麼話。

圓臉侍女邊走邊嘀咕,猛地一抬腳,踢飛甬道上的小石子,低聲抱怨道:「公主從蓬萊拜師回來,就好像發魔怔一般,整日躲在寢宮裡不見人,又不許人進去伺候。咱們這些人,若不伺候公主,還能做什麼,可不都成了擺設?」

身旁的矮個子的侍女一撇嘴,眯眼笑道:「要我說啊,你就是一個想不開的,咱們不伺候公主更好,橫豎月錢不少一分,倒是清閑些。你看看這滿院子,哪有半個人影,誰不跑出去閑逛了,就咱們死心眼,守在這兒挨罵。」

圓臉侍女想了片刻,嘆一口氣,搖頭道:「我也不是存心抱怨什麼。咱們公主呀,也是一個可憐人,帝君不管,娘娘不愛,好容易去了仙族,拜師學藝,不知要受多少磨難才熬過來。可這才半年的工夫,突然又回發鳩國來了,先前發了一陣瘋,把大紅綉襖披風撕爛用火盆燒了,如今凈穿些素白的衣裳,跪在那漆黑黑的寢殿裡頭,看著怪瘮人的。」

說著,伸手摸一摸胳膊,只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矮個子侍女也哆嗦兩下,見左右無人,小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呢,半夜三更的,公主一個人躲在屋裡哭,又陰森又凄涼。前兩日我起夜經過寢殿,看那窗紗上映著一道白影子,差一點沒嚇死了。」

圓臉侍女登時變色,「竟有這樣的事,莫不是公主在仙族受了欺負?」

矮個子侍女搖頭道:「咱們都是底下伺候的人,公主究竟出了什麼事,誰又會知道?」

圓臉侍女嘆道:「要我說,公主就是一副細芝麻心眼,事事都憂愁,讓人看著怪難受。」

兩人邊說邊嘆,一路繞過幾重花樹林子,從一條蜿蜒廊道慢慢遠去。

屋檐上掛的風鈴「叮噹」脆響,紫寧從假山後面出來,方才聽她們所說彤公主的事情,似乎發生了什麼巨變。她想著彤公主一直對自己心懷恨怨,此刻若去公主寢殿,興許又會鬧出**煩。

但若是不去,又於心不忍,這些日子彤公主待在寢宮裡,孤獨一人,如果無人關心勸解,怕她有事想不開。紫寧糾結了半晌,到底進不進公主寢殿去,一時間愣在原地,神色有些發獃。

冬日午後的陽光輕飄微弱,偌大的寢殿里越發凄冷,大殿的角落燃了一盞油燈,微弱的火苗在燈芯上跳動,絲毫沒有起到光亮的作用。

青石地面上浮起一層寒氣,籠著火炭的爐子早已熄滅,落下一層冰涼的爐火。彤公主身形柔弱,跪在一個麻草編成的蒲團上,眸子中帶著一抹凄楚的神色,獃獃地望向案桌上供的神像。

案桌邊上插了兩柱香,兩股白煙裊裊升起,在神像前繚繞不絕。

「信女彤兒,懇請大羅神仙救一救師父……東陵哥哥,只要他平安無事,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東陵哥哥受的所有苦楚,全都移在我身上才好,彤兒不怕辛苦,也不怕疼痛。除了東陵哥哥,彤兒一無所有——」話說到一半,眼淚噼里啪啦滾落下來。

雙眼緩緩閉上,其實,東陵哥哥,也不屬於她。

那日在蓬萊拜師,她曾悄聲問他:「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做師徒,東陵哥哥,我可以陪你過一生嗎?」

東陵想也不想,立刻搖頭:「你有你自己的一生,不必為我耽誤年華。我們若不是師徒,你與我便無半點關係。」

她抿一抿嘴,不甘心地問道:「師父,你心裡喜歡過女子嗎?如果沒有,那麼修鍊千年萬年,又有什麼意思呢?」

東陵的目光淡然飄遠,回答她道:「有,我心裡有一個喜歡的女子。我此生修鍊千年萬年,就為了與她結一場善緣。若是上天垂憐,讓我在下一個十萬年早一些遇見她,便無怨無悔了。」

她神色一震,頓時明白他的意思,心裡卻不願意相信,「十萬年?你說的那個女子,難道是紫寧?」淚水立刻滾落下來,十萬年玄女重生,為的是尋找月橫塘,不是風稷賢,「東陵哥哥,你太傻了!」

東陵卻不以為意,淡然說道:「這世上人人皆有痴念,精明者未必快樂,痴傻者未必不幸,傻與不傻,何必看得那麼重要?」

冷風從門外吹進來,彤公主跪在冰涼的麻草蒲團上,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浸濕了粗布素衣的領襟。回想東陵那日說的話,她的臉上露出凄苦的笑容。是啊,傻與不傻,何必看得那麼重要?

東陵是很傻,為了玄女願意默默等待十萬年,但她自己何嘗不是傻子,哪怕與他只有師徒緣分,她也心甘情願,因為這樣就能看見他,從遙遠的高牆青柳樹下,終於挪到了近處,可以終日守在他身邊,一天能看好幾次。

她嘴角溢出欣慰的表情,這樣的機會她從未想過會擁有,所以早已經滿足了,再別無所求。從今以後她要努力修鍊,突破女帝之階,就可以活千年萬載,陪他一起慢慢老去。他專心等待玄女,她專心守護師父,各有各的執著,也各有各的幸福。

所以,她能明白他的傻,因為她自己便是如此。

可惜的是,即便這樣的痴心傻意,老天也不想成全她。天底下的快樂總是短暫的,猶如雨後彩虹,雖然異常美麗,卻不能永遠存在。

「父王,你為什麼欺騙我?」彤公主想到此處,已經哭得渾身顫抖,流下的淚水又咸又澀,有痛苦也有懊悔,「是我害了東陵哥哥。」

父王親自送的補品羹湯,讓她端給東陵服用,她從沒懷疑過父王,儘管仙道界傳出一些風言風語,說發鳩帝君是天妖爪牙。

她年紀尚輕,並不知天妖與仙族的那些仇怨。只是在她的心中,父王是慈祥的善人,他疼愛女兒,寵著她,自幼她想要的一切,父王都盡心儘力滿足她。

這樣慈愛的父王,又怎會欺騙女兒?

但是她想錯了,發鳩帝君正是利用親生女兒的手,毒害了東陵公子。

當她看見東陵一身血跡斑斑,昏迷不醒,被人帶走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蓬萊仙境一片大亂,成百上千的弟子被斬殺,血濺滿地,屍首成堆。

發鳩帝君率領一隊人馬,聯合平嘉皇的軍隊攻破蓬萊,黑壓壓的巨型蝙蝠在空中遮雲蔽日,蓬萊的靈石仙草被搶劫一空。

那一刻她驚呆了,終於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多麼幼稚。她痛不欲生,哭得驚天動地,卻絲毫無人同情。在天妖與仙族之間,不該有一個無知的彤公主。

她有負師父的信任,因為父王的欺騙,她斷送了一生中最愛的人。

彤公主連連苦笑,眼淚已經流干,此刻後悔又有何用,日夜哭泣能救東陵哥哥嗎?她甚至無顏再見他,如今仙道界的人都指責她背叛蓬萊,背叛師父,像她這種欺師滅祖的弟子,或許燒死一百次也不夠贖罪。

當希望破滅,愛已消盡,活著已經沒有意義。如今死亡對她來說,真的一點也不可怕。只是她還不能死,她要救回師父,哪怕盡一點微薄之力,也可以讓自己此生無憾。

彤公主怔怔發獃,身後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環佩琳琅,衣裙飄揚,一個身影緩緩站到她的身邊,柔聲叫道:「彤兒!」

她漠然轉過頭去,看見一個少女的臉,瑩白潤澤,卻沾了血跡和污泥,一身的衣裳破破爛爛,渾身到處是傷口,十分狼狽憔悴,只有一雙眼眸閃閃發亮。

彤公主心中一顫,雙手扶住蒲團起身,壓下滿腔的情緒,緩聲說道:「紫寧,你來了。」

她心裡知道,總有一天,她會跟紫寧逢面,只是還沒準備好,更沒想到這天來的如此之快。

彤公主嘴角緊了一下,默默看向紫寧,卻不做聲。

紫寧抬眸看她,與半年前相比長高了一些,尖尖的小臉一片蒼白,雙眼腫的發紅,一襲素白的粗布衣裳,沒有半點裝飾。僅在光滑烏黑的髮髻上插了一根珠花釵子,簡單而又樸素,增添了一股楚楚動人的美態。

兩人對面站著,互相凝望對方,半晌靜默不語。

她們都是華瑤女帝的女兒,是一對親姐妹。但命運不同,造物弄人,她們曾經也是敵人。如今世事變遷,再度重逢,往昔的一切卻彷彿就在眼前,那些愛和恨,愁和怨,如此清晰,始終無法忘記。

彤公主的眼眸閃動兩下,如果當初紫寧服下毒酒死了,如果那時她的劍尖將紫寧穿胸刺透,結局又有什麼不一樣嗎?

只可惜過去的永遠都過去了,無法反悔,也無法重來一遍。此時面對著紫寧,她說不出有什麼感覺,似乎早已麻木了,似乎兩人從未見過。

此刻彤公主甚至有一種渴望,當春色爛漫時,在她的及笄宴會上,毒死的不是一個侍女,而是她自己。

如果那時死了,就沒有以後的傷心和失望。她不會遇見紫寧,然後將滿腔的愛隱在心裡,對東陵的愛,對母后的愛,全都埋進肅穆的孤墳中,栽種上一片繁花似錦,年年春天都綻放。

「彤兒。」紫寧先開口說話,「我希望,你不要再計較以前的事,也不要恨我。無論我們誰對誰錯,都已經不重要,因為我們是親姐妹,是一家人,對不對?」

彤公主呆了一下,緊接著淡漠說道:「我還有什麼資格計較?也早已不會恨了,如果有恨,也是恨我自己,與旁人無關。」

她一度以為紫寧搶走了母后,搶走了東陵,只要紫寧死了,他們一切的愛,就全都屬於她。但是這些想法全都錯了,就算世上沒有紫寧,她仍然得不到東陵,得不到母后的深愛。

紫寧對她而言,不僅是一個活生生的對立面,更是她渴望的影子。在她的心底,在她的骨子裡,都希望自己就是紫寧,那應該很幸福吧。

「彤兒,娘親在哪裡,你快點帶我去見娘親。」紫寧話鋒一轉,眼下顧不上跟彤公主敘舊,還要處理更重要的事。她心中十分焦急,知道此事不能拖延,一定要儘快見到華瑤女帝才行。

她好容易從虛浮空間逃出來,卻跟月橫塘和祺松他們失去聯繫。這發鳩王宮已經成為天妖的據點,危機四伏,他們留在發鳩國,一點也不安全。

「娘親?」彤公主嘴裡重複一句,緩步走到矮榻邊坐下,有些自嘲道:「沒錯,你口中的娘親,也就是我的母后。」

停了片刻,又淡然說道:「我自幼與母后待在這王宮裡,她不曾多看我一眼。但母后待你卻不同,聽說你在崑崙失蹤,便急著去找,一離開便是數日,拋家棄女,無影無蹤。」

她還記得那一年的荼蘼花開,她喜滋滋摘了好看的花瓣,跑去送給母后。母后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說道:「彤兒,你又不專心修鍊,去弄一些花花草草的東西,豈是公主該做的事?你如此不省心,總讓母后操勞。」

那天,她悄悄退下,將花瓣放在母后寢宮的窗檐下。她心裡認為,母后是嘴硬心軟,其實喜歡她送的荼蘼花。天底下,哪有一個母親不愛女兒的,母后對她嚴厲,其實心裡很疼愛她。

但是,第二天她去母後宮里請安,卻看見荼蘼花仍然堆在窗檐下,片片花瓣如淚,早已零落枯萎。

從那時開始,她就慢慢明白,母后心中不喜歡的,並不是荼蘼花,而是她的女兒。

紫寧聽了彤公主的話,登時一驚:「你說什麼,娘親去找我?她如今不在發鳩國?」心中跳得慌亂,彷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華瑤女帝離開發鳩國,一個人落了單,會不會遇到危險呢?

華瑤女帝與發鳩帝君決裂,勢必不會向天妖妥協,她擁有女帝之階的功力,也是天妖的眼中刺肉中釘。

彤公主深吸了一口氣,紅腫的眼眸有些發緊,她眨一眨雙眼,再次打量紫寧,半晌突然說道:「我想問你一句話。」

紫寧坐在榻桌對面,恍神說道:「問我什麼?」

彤兒是她的妹妹,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該是豆蔻年華,天真活潑。她從心底非常希望有這樣一個妹妹,整日纏在她身邊,姐姐長姐姐短的嬌聲叫喚著。偶爾跟她鬥氣,一起搶好看的衣裳首飾,咯咯地歡笑打鬧,妹妹幫她梳頭髮,她為妹妹做好吃的蜜餞糕點。

可惜這樣美好的事情,在她與彤公主身上,早已經錯過了。

在她們最天真無邪的年華里,彼此之前沒有交集,也沒有遇見,失去了姐妹情深的機會,也枉顧了青春年少的夢幻。

彤公主的年紀比浣靈還小一些,但她的模樣卻是一副端莊,稚嫩的臉龐上籠著愁雲,顯得異常沉靜,失去少女歡快明亮的神采。

紫寧一陣心痛,不禁有些難過,此刻她突然理解了,彤兒曾經的恨怨,竟是如此的無奈又無助。

彤公主幽幽說道:「我想問你。你與我有何不同?」

這是她久久想不明白的一個問題,紫寧究竟有什麼特別,讓周圍的一群人對她無比呵護,牽腸掛肚,戀戀不捨。

紫寧微微一愣,沒想到彤公主問這樣的事情,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她們姐妹二人,究竟有何不同?

紫寧從來沒思考過這件事,她的腦子裡裝著月橫塘,裝著親人朋友師父,他們的喜怒哀樂都牽動她的心。她渴望努力,渴望跟親人朋友們永遠生活在一起,大家開開心心,春天種花,夏天養魚,秋季采荷,冬季賞雪。既然人生有許多美好的事情要做,又哪有閑工夫想誰跟誰不同?

彤公主頷首垂目,喃喃自語道:「我自幼在發鳩王宮長大,是金枝玉葉,為什麼會不如你?」

紫寧看在眼裡,心裡著急,連忙說道:「你是公主,我是小廚娘,你怎會不如我?彤兒,你的心思太細密,雜七雜八的事情佔得多了,快樂就會變少。不要再想一些根本不會發生的事,不要憑空去假設一些敵人,這樣根本是自尋煩惱。」

說完,深深呼出一口氣,自知語氣太重了些,「我也是為你心急,所以……你莫怪我心直口快。」

彤公主緩緩抬頭,目光十分疑惑,不解地問道:「如果什麼也不想,又怎會知道?」

「做了就會知道。」紫寧抬手撓一撓腦門,蹙眉說道:「不管別人說好壞,不必在乎結果如何,自己試一試,就知道了。」

說著眼眸一動,打量彤公主兩眼,試探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東陵?如果是真的,那你就去告訴他。」她其實早已猜到,只想讓彤公主親口承認。

彤公主臉頰忽地漲紅,眼神登時一慌,雙手亂擺道:「不不不,我……我不是……」她的心思被紫寧看破,隱藏許久的秘密突然曝在陽光之下,讓她惶然不安。但不知為什麼,心底深處卻流淌出一絲甜蜜,彷彿含苞待放的花蕾,被一夜春風吹開。

紫寧一看她這副表情,馬上全都明白了,笑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喜歡東陵,也是天經地義。而且你們郎才女貌,君子淑女,天生一對。」

東陵和彤公主的性子差不多,都是內斂清高,遠看像一幅景,近看像一幅畫,一個是道族公主,一個是仙族公子,兩人實在很般配。

彤公主的臉色大變,嘴角牽動兩下,欲言又止。

她喜不喜歡東陵,已經不重要了。平嘉皇來發鳩國迎親,要娶的就是彤公主。她心中萬般不情願,卻只能假裝妥協。因為東陵被一條玄鐵鏈銬鎖住,而開鎖的鑰匙在平嘉手中。

她要救東陵,就只有這一條路。

為了換回他的生,她必須選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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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月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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