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道別
林景清已經不是兩年前懵懵懂懂的雛兒了,他手裡的這張黃色紙片不用說他也知道,這是官府公文專用的貼黃,相當於公文的內容摘要。
而林景清震驚的是上面的內容,不止如此,是林銘將要交待於他的任務,讓他倍感壓力。
林景清咬了咬嘴唇,道:「爹,我……」
林銘擺擺手阻止了他道:「爹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清兒,爹說過,你已經長大了,作為林家長子,你便要擔起你身上的擔子。」林銘說到這裡,面容越發嚴肅起來,兩眉緊促,叮囑到:「此行你須謹慎小心,一路上多聽,多看,多問。至於去到京城后,爹則另有要事交待……」
林景清聽完,重新把林銘交待的事情重複了一次之後,這才重重地點了點頭:「爹,你交待的事,孩兒一定儘力完成,不負爹的期望。」
林銘滿意地笑著點了點頭,道:「清兒,此去千里,也是你第一次出遠門,凡事有管家照應著,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即可,至於最後一件事,不管成不成,都無甚緊要。你可記住爹剛說的話了?」
林景清起身道:「爹,我記下了。只不過孩兒過幾天就要出發,此行耗時數月,如此一來,我的功課……」
「府學那邊,我已然跟提學官知會過了,不過你還是回去一趟,知會老師同窗一聲也行。」
「孩兒明白,孩兒這就去準備。」
「去吧……爹會把你送走,不日再南下,希望我們父子能夠南北通暢,運來四方!」
……
福州府學正堂。
「教授,情況大致就是如此。」林景清恭謹地站在孫教授面前,將自己將要上京的事說了一遍。
孫教授看了這個眼前相比兩年前高大許多的青年,輕輕地用手指敲了下桌面,道:「此事我業已清楚,你就照令尊的吩咐去做吧。教授送你一句話: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希望你能做個立身於天地的好男子……去吧,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好男兒志當如此。」
林景清仔細地嚼味孫教授的這幾句話,看著這位讓人可敬的長輩長揖到底,默默地走出了正堂。
孫教授看著林景清的背影,也在默默的發獃。
這兩年來,他算是見證了林景清的成長。
從一個剛進學校的愣頭青,變成了一個已然有些穩重氣質的世家子弟。
要說這一切,還源於他踏入府學的第一天開始。沒進府學,林銘就寫了一封信給他,請求給林景清壓擔子。
孫教授知道林銘的身份,也知道他這樣安排的用意,於是便借著自己出遊之機,授予林景清學長之位,讓也調和府學內的一些矛盾。
不過,孫教授從來沒有想過,林景清竟然把這項任務完成了。雖然這多半靠的是林家的威勢,而且方法也很不成熟,但畢竟,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能做到這一步,已經讓孫教授大吃一驚,足夠讓林銘滿意了。
不過,原本林銘打定的是讓林景清走的科舉之路。只是幾次測評下來,林景清的成績只能夠挨板子,還好許老師知道林景清不擅長八股作文,每次遇到他的試卷都將評分標準放低,他才能堪堪拿個四等。
只不過這樣一來,林銘也就死了這條心,重新制定計劃,要將林景清作為一個生意人來培養,所以林景清才有了當鋪見習的機會。
林景清剛出正堂,便遇見了下課回來的許老頭。
「許老師。」林景清喊道。
許老頭正自低著頭,可能在思索什麼難題。一時不慎,差點就撞到林景清身上。
林景清趕緊扶了一下他,笑道:「許老頭莫非是昨天酒喝多了?」
「你這好小子!」許老頭作勢要罵,突然想起孫教授在裡面,馬上清咳一聲,正容道:「子敬,你今天怎麼沒來上課呢?難道是……」說到這裡,許老頭壓低聲音:「加冠禮后,你家給你找個娘子了?咦,這事怎麼不知會我一聲,讓我去喝喜酒才行啊。」
林景清看著眼前這個私下裡完全不為人師表的許老頭,輕笑道:「許老師,好像昨天不知道哪位仁兄喝醉酒了,被我叫家丁抬回來的,看您現在生龍活虎的樣子,應該不會是您哦。」
許老頭一聽林景清提他昨天喝醉的醜樣,咳嗽幾聲掩飾道:「那我不是學生成年了,一高興喝多幾杯了么?對了,你快說說,今天怎麼沒來上課,莫非真要教授罰你么?」
「我這次來是向教授和幾位老師道別的。」
「道別?為什麼道別?」許老頭有些著急又有些奇怪地問道。
林景清搖了搖頭,示意不是許老頭心裡的想的那樣。他把自己要上京的事再重複了一次。
許老頭聽完,沉吟一下,望了林景清一眼:「也好。去京城見識見識,對你人生大有裨益。不過……」
林景清以為許老頭有什麼重要的話交待,連忙追問:「不過什麼?」
「我聽說京城那裡好酒齊全,不如回來的時候給許老師捎上兩瓶?」許老頭涎著臉道。
「切!」林景清沒好氣地鄙夷了他一下,旋即笑道:「京城的好酒我就不帶了,太遠了,不過回來之時我要去金陵一趟,聽說那裡的好酒不遜於……」
「好好好,金陵的也好!」許老頭遲不迭地點著頭。
「德性!」林景清笑著給他揖了一揖,便告辭往明倫堂那邊找李宗明等人去了。
許老頭頗有深意地看著林景清走掉。心裡也有一絲感慨。
沒有人想得到,這個兩年前的毛頭青年如今竟然擔當了如此重要的責任。
想起兩年來的種種事情,許老頭都不禁樂了。他不僅從林景清那裡訛來了一千本書充實府學書庫,而且經常蹭林景清的飯,雖然有點不厚道,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何況他還經常給林景清多打分呢。
想想自從兩年前的文藝大賽之後,秦訓導便似變了個人似的,對著學生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板起一張臉,雖然沒有改變自己正直的一面,但卻多了許多人情味,讓他在學生中間一下受歡迎起來,與幾位老師的關係都融洽許多,整個府學因為他的改變而注入了許多活躍的氣氛。這一切,都歸功於林景清……的妹妹,林妍(林景清:搶我功勞,趕快把你嫁了。林妍叉起腰肌:敢嫁我,你也不想想最近你的作業誰幫你做的!林景清:……我拷,I服了Y!)。
「子敬!」李宗明一見林景清,上前便是一捶。
林景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進去班裡,我有事說。」
李宗明一怔,道:「我也正有事找你,還以為你昨天喝醉了起不來了!行,一起吧。」
林景清哈哈一笑,與李宗明一起走進班裡。
「你先說。」林景清道。
「好!」李宗明站到班裡前面,對著下面的同學壓壓手,全班很快安靜下來。
「今日,我跟大家宣布一個重要消息和向大家提出一個請求。」李宗明頓了頓,接著道:「相信這個消息大家都早已知道,便是今年的鄉試將於八月於江南貢院舉行。」
台下諸多學生早已算好日期,但聽到李宗明的再次宣布還是忍不住低呼一聲。
李宗明微笑著繼續說道:「為此,我府學孫教授決定,於此月開始,我等將通力合作,專研學問,以期秋闈得意,金榜題名!」
台下的士子又是一陣歡呼。
李宗明又講了一些以後的計劃和安排后,林景清便上前去給大家作了一揖。
「各位同窗,今日我到此,是要跟大家道別。」
道別?下面的同學面面相覷。
「子敬,你這是?」旁邊的李宗明很是震驚與疑惑。
林景清擺擺手,示意讓他說下去。眾人便也安靜下來,靜待林景清的解釋。
林景清又將自己要上京一事從頭到尾說了一次。眾人聽完,有的沉默,有的小聲討論,有的則皺眉思索。
「大家不用著急,雖然會錯過此次秋闈,不過大家知道,以我的成績,即使通過科考能去鄉試,也不過是給大家墊底,因此,功名於我如浮雲而已,註定得不到的東西,景清也不希求,但希望大家今年都能高中,我當趕回來跟大家不醉無歸。」林景清這番話說得是豪氣迸發,台下的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
李宗明上前一步道:「既然子敬已經決定了,那麼做兄弟的也沒什麼好說的。你走那天我們就去送行,大不了你想回來府學時我們多幫你補功課就是。」
「就是就是。」台下一哄而笑搶著道。
「既然如此,那我要走之前通知大家一聲。這些日子,感謝大家的支持與照顧了。」林景清深深地作揖道。
李宗明與林景清出來后,兩人在府學花園邊走邊講著事。
「子敬,沒想到世伯那麼快就交此重任給你,看來他對你的期望不止平常我們看到的那般啊。」
「呵呵,家父謀定而後動,其實他想的什麼,我都很難猜得透。不過我想他這次的安排,也應該有他的理由,或許是想我快點成熟,接替他做一些事情吧,畢竟他事情太多了。」
「也許是吧。」李宗明玩味地看了林景清一眼:「不過你這一去便是半年,而且又是去京城,有沒有什麼想法?」
「想法?呵呵家父倒是有交待一些事,所謂上貢祝賀之類……呵,不過沒去到之前,我心裡也並沒底,只能說是儘力而為了。」林景清沉吟道。
兩人又聊了一陣,聽得梆子響起,李宗明無奈地向林景清笑笑,回課室去了。
林景清卻七拐八拐地回到寢室,拎了兩壇酒走向府學大門。
「老師,我來了。「一進大門旁的門房,林景清便向眯著眼看書的看門老頭問好。
「怪不得今天我鼻子直痒痒,原來是你這小子幫我帶酒來了啊。」看門老頭一下蹦起來把林景清剛放桌面的酒抱去一壇,打開聞了一下,眼睛一亮,一副陶醉的樣子。
「老師,我最近要離開府學一段時間。」林景清在旁邊說著話:「要上京城,大約要半年的時間……」
「上京城,為什麼要上京城?」看門老頭終於停下了猛嗅的鼻子,盯著林景清道。
「哦,這個……」林景清實在不願意再把自己上京城的事重複四遍,但對上看門老頭,他還是耐心地說了一次。
「嗯。」看門老頭聽說林景清只是送點東西上京城,便隨意應了一聲,又陶醉在美酒的氣味當中。
「可是不僅如此,家父還另有要事交待……」林景清猶豫著應不應該將林銘交待的一件重要事說出來。
「有屁就放,扭扭捏捏著幹嘛?」看門老頭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林景清身子一震,只好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告訴了看門老頭。
「懷恩?」看門老頭眼中精光一閃,重重把酒罈放下桌面,臉上神情變幻不定。
「怎麼了?你認識他?」林景清試探著問道。
「不,我不認識他。」看門老頭馬上否認,閉上了眼睛,神情也恢復自然。
林景清心裡清楚,看門老頭必定心裡有鬼,只是自己也不好開口相問,而且林景清也知道,自己就算問了也白問。他這兩年也沒少來這裡跟看門老頭聊天,但看門老頭一般除了喝林景清帶來的酒,基本不說話,讓林景清也是鬱悶不已,不過好在久而久之就習慣了。林景清有什麼開心和不開心地都會來這裡跟看門老頭說。
看門老頭倒奇怪,他雖然不說話,但也不會煩林景清,任由他來,講完,走,除了碰到美酒會有點失態外,便沒有更多的表情,更從來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事情。
今天,一提到懷恩,堂堂的大內總管,看門老頭就連聲調都變了。難道他真的認識懷恩?林景清心裡很是疑惑。
不過後面任由林景清再怎麼套話,看門老頭都不吭聲了。只是悶聲喝著酒,細心的林景清注意到,看門老頭端著酒杯的手一直都在微微顫抖著。
他,在害怕嗎?
抑或是激動。
林景清不打算再問,他也沒時間再問了,下午回去帶有事情要準備。
「老師,我走了。」林景清輕輕地說了一聲,站起身來拱拱手,轉身便出去了。
看門老頭直至林景清轉身的時候還是閉目喝酒,等到林景清快出門口了,他才猛地睜開眼睛。
「孩子,如果事情最後不成,你就跟懷恩說一聲,他的老友,黑驢還惦記著他。就這一句,其餘就不要多說了。」看門老頭的聲音有些尖,想必是內心掙扎的厲害的緣故。
林景清怔了一下,沒有回過身,點點頭,道:「老師,我知道了——謝謝你。」
林景清走後,一行濁淚從看門老頭臉上滑落。
酒解百樣愁,可知以酒消愁愁更愁……看門老頭低低念了一句,再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去倒,卻發現一小壇酒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