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足以亂真
鼎食軒所有的雅間都清一色開著臨街的窗戶,唯獨頂層的逍遙閣不同。三扇窗戶都開在背街的衚衕里,那個寂靜得有些不真實的衚衕。
高世榮拿起桌上的那把青釉瓷帶耳壺,給靜善面前的酒盅斟滿了酒。
靜善遲疑地看了看,不推辭卻也紋絲不動。
「這可是蜀地來的鵝黃酒,我自己都捨不得的,妹妹就不肯賞光嗎?」
靜善微微笑了笑,端起酒盅,竟一飲而盡。
高世榮連聲叫好,一邊又欲斟滿。
靜善忙伸手拿起了空酒盅,笑道:「此酒雖是綿軟悠長算不得烈性,但這大白日里就空著肚子痛飲,實在是毫無風情。不飲也罷。」
高世榮悻悻地回手給自己滿上,一言不發地喝盡。
「這不是吃飯的當口,不過我囑咐了店裡給妹妹做了一碗面。一會兒妹妹好歹嘗嘗,心意當然比不上甄陽的那碗,可論起手藝,自有讓妹妹折服的本事。」
靜善不禁雙頰一熱--果然是瞞不過的。
「對甄陽我已是回天乏術。不過他日後知道了我的身份后自然會死心,高公子不必過慮。」
「身份?」高世榮雙眼已隱約能見血絲,「哪個身份?柔福帝姬?還是早就該死無葬身之地的女騙子?」
「哪個都足以讓他斷了念想!」
靜善說完自己竟有些心涼。是啊,哪個身份和他都註定是有緣無分.......
高世榮有些後悔。指責她,自己還不配......
靜善端詳著手裡的空酒盅。
影青刻花的樣子,釉色飽滿介於青白之間,比起酒壺的一青到底更添了幾分輕靈。但那瓜瓣花紋卻是與壺相呼應著,顯見得是完完整整的一套。再看盅底,蠅頭小楷端端正正地刻著「良玉齋」三個字。
靜善不經意地笑了笑,道:「你還真把這裡當家了。酒壺酒盅都自己置辦?」
高世榮似是頗有興緻。
「何以見得?」
靜善將盅底沖著高世榮,送到他眼前。
「這落的是堂名款,富貴人家的器物才有專門定製的。普通的酒樓哪有這麼講究。」
高世榮不無欽佩地接了過來,笑了笑。
「不得不說,假冒帝姬,你還是有些本錢的。」
他輕輕地放下了酒盅,笑意也慢慢褪去了。
「除了甄府,便是這裡。其實對我而言,這裡更像是家。輕波軒耳目混雜。姑母身邊的、姑父身邊的、父親派來的,簡直沒有一刻清靜。」
「你每日里早出晚歸,不知留下了多少風言風語,原是來了這裡?」
「確切地說.......我只來這裡。」他似是有些緊張地望著靜善,臉上也泛起了潮紅,「只見一個人。」
靜善是真的心疼眼前這個男人。
「你其實不必說的。」
「你我之間,藏一個秘密就夠了,其他的還是坦誠相待的好。」高世榮勉強笑了笑,盯著她,「你說過的話,自己都忘了吧。」
靜善忽覺鼻子酸酸的,卻還是雲淡風輕地笑了笑。
「對我來說,楊青早就不是秘密了。」
高世榮怔怔地看著她,像看西洋商人運來的奇珍異寶。終於還是笑了、笑得比往常還要放肆。
「我說過,妹妹裝帝姬,是有些本錢的。」
會稽,行宮。
張貴妃接過丫環捧來的錦被,輕輕替趙構蓋上。
說來今天也奇怪。正午剛過,聖上竟連招呼都不打就早早來了青鸞殿。進門也不言語,直接仰躺在了她平日坐的美人榻上,雙目緊閉,似是熟睡一般。
張貴妃一邊琢磨著,一邊替他嚴嚴實實的掖上邊角。
「無妨,你這裡暖和,朕也沒打算睡。」趙構睜開了眼睛,沒事人一樣掀開被子,半坐了起來。
張貴妃順勢坐在了榻沿上,替他撫平肩領處的褶皺,不無關切地柔聲問道:「皇上今天是怎麼了?」說著又往臉上瞧了瞧,「可是哪不舒服了?」
趙構定了定神,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
「這是薊州知府的密信。原是給孫德順送去的。他一接到便馬上呈上了,你看看吧。」
張貴妃狐疑地接了過來,只掃了兩眼,便大概明白了。
「帝姬歸來是好事啊。我看這位知府的語氣雖不能確定,但也有七八分把握了。皇上怎麼如此憂心忡忡的?」
趙構的臉色似是更加難看了。
「好事?我漢家將軍把那班賊蠻子趕出大宋國那才叫好事!一個受盡欺辱都不願赴死的公主僥倖逃生算得上什麼好事!」
張貴妃慌得忙跪在了榻下,手撐著地,低頭帶著哭腔道:「是臣妾失言,還望皇上不要動氣。若為這個傷了身子臣妾就真的罪無可恕了。」
趙構似是沒想到這一幕,忙扶了她起身,又拉她坐下,半攬著她,柔聲安慰道:「文茵,原是朕不好........可你是最知道的,兩年前的那次大劫就像是噩夢一樣,和那場大劫有關的任何人任何事朕都不想再重溫.......」
「那......」張貴妃虛倚在趙構的懷中,試探著問道:「皇上可還要將這公主.....將這女子迎回宮中?」
趙構臉色一僵,頓了頓,方道:「我已派人前往薊州了。宮裡的老人兒不多了,見過柔福的更不多。我這次派去的是懿肅太妃的近侍吳心兒。不過柔福自小深受父皇寵愛,一應飲食起居都是父皇派專人照看。吳氏雖是近侍,但對柔福,恐怕也沒有多熟悉。何況柔福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她便出宮了。」
趙構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別說她,就算朕也是斷認不出這位御妹的。」
「女大十八變的,皇上認不出也屬正常。」張貴妃這邊假靠著,半個身子早已酸了,卻還是陪著笑,見縫插針地勸著。
趙構一瞬間的笑意早就消失得了無蹤跡。
「她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多少人排著隊寵她捧她。我這個不起眼的庶子哪有什麼機會親眼得見。」他突然將文茵摟緊了些,「她十歲生辰的時候父皇在同源殿大擺筵席,倒是遠遠地瞧見了。」
「臣妾雖未見過,但當年柔福帝姬的美貌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是嗎?」趙構冷淡地挑了挑眉毛,「朕倒是覺父皇的後宮里老的少的都是一個樣子。」
張貴妃本就倚得難受,現在被緊緊箍著更是有苦難言。奈何又絲毫不敢動彈。
趙構好像又陷入了回憶中,一對眸子黑得嚇人。
「娘娘」瓊華踩著碎步,急匆匆地進了殿內,「小公主午睡醒了,見不到娘娘正哭鬧呢,娘娘還是快去看看吧!」
張文茵似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長吁了一口氣。
「皇上?」
趙構微微點了點頭,張貴妃便忙抽身站了起來,跟著瓊華三步並兩步地奔內室去了。
趙構的目光一直隨著她的背影,那個越行越快的背影,最後停在了它消失的地方。
青鸞殿的炭火總是比別處旺些,滿屋子的暖意驅散了所有的聲響。
趙構自己蓋上了那床錦被,自己掖好了邊角,在心裡長嘆一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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