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聚散匆匆
晚飯一散,甄陽不慌不忙地跟在高世榮身後走了出來。一頓飯的功夫,不知他使了多少眼色。甄陽知道在表兄眼裡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般的小孩子,但也不必這樣明顯吧......
「你到底何事?鬼鬼祟祟的,什麼事等不到明天說。」一出了正屋,甄陽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攔住高世榮問道。
「明天?明天就晚了。」
高世榮四下看了看,湊到甄陽耳邊悄聲道:「你的環兒妹妹明天一大早就家去了,等大少爺醒了,恐怕人也快到家了。」
「回家?」甄陽忽覺得腦袋裡響了個炸雷「怎麼突然要走?可是她母親.......」
高世榮看著他這副驚慌失措地樣子,心裡暗暗打鼓。這不過是另一個謊言,卻已讓甄陽失魂落魄,若是有一天他必須面對真相,天知道他會何去何從。
好在眼下還是有可瞞的餘地。
「那倒沒有。」高世榮略頓了一下,「不過我聽說下午環兒家派人來了。在姑母的屋裡足足聊了兩三個時辰。」
甄陽的興緻果然還是被他釣了出來。
「難道是......」
「這還用說。想來是定下來了,和柳蓁蓁一樣,先搬回娘家避嫌的。」這柳蓁蓁三個字一出口,高世榮忽覺胸口一陣刺痛。不過他現在顧不上了。
甄陽聽了果然是喜出望外,又驚又喜地朝著高世榮下死勁兒地捶了一拳。又忙說著抱歉胡亂地揉了兩下。一張清秀的臉在黑夜裡都能看出泛著潮紅,怔怔地向著西廂房的光亮望去。
高世榮沒好氣兒地揉著酸痛的胳膊,瞥了一眼樂得就差手舞足蹈的甄陽,在黑暗裡默默地輕嘆了一聲。輕得像是吹滅了蠟燭后那絲絲縷縷的煙兒,一口氣兒的功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靜善盯著斂容忙忙碌碌的背影,抿了一口香茶,眉間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說不上哪裡不對。
是得知她帝姬身份后的驚訝不足?還是決定和她一起進宮時的躊躇不夠?靜善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沒有破綻,都很合理,很自然。
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喲,大少爺、表少爺,今天怎麼一起過來了?」斂容正欲出屋收拾,正碰見甄陽和高世榮迎面走了來。
「聽說妹妹要家去,特來和妹妹告個別。」高世榮搶在甄陽前面笑著答道。
斂容略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兒,笑容滿面地把他們讓進了屋,自己依舊出去收拾東西。
靜善這些日子與他們兩個也算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早沒了初識的芥蒂。見他們來了,也不起身,回頭笑道:「我這屋子小,你們看哪合心就隨便坐哪吧。」
甄陽挑了靜善對面的那把雕花靠椅,高世榮則不管不顧地跌坐在鬆軟的貴妃榻上,半翹著二郎腿,兩個小臂疊在腦後枕著,抬頭盯著房梁,沒事人一樣哼著不成調兒的小曲。
甄陽裝著看不見他,又不敢直視靜善,只一個勁兒地向窗外望去。
「妹妹這次回去要待多久?」甄陽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靜善飛速地瞟了一眼高世榮。
「這說不準.......還要母親做主。」
甄陽聽了這話似是正合高世榮的一番推測,臉上倒掛不住了。忙笑了笑道:「妹妹當初來得突然,如今家去也是說走就走,不知道的定會說妹妹是下凡的仙女,來無影去無蹤。時辰一到,便又回天庭修鍊了。」
「哈哈哈........」靜善冷不防地被一旁突然大笑的高世榮唬了一跳,「妹妹還說我油嘴滑舌,如今看來我還不及甄陽十分之一啊。」
「你還說,都是跟你學的。」靜善又望了一眼甄陽,「只不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甄陽本不善於此道,話一出口就已後悔。不想靜善卻如此說,一時竟呆住了。
靜善最怕的便是這樣時不時出現的沉默,哪怕只有眨眼的功夫。
她看著眼前的甄陽,純凈的像是山澗的清泉。那雙有神的大眼睛無疑是隨了甄采,但挺直的鼻樑和不同尋常的白皙應是繼承了高家的特點。聽說高家祖上曾幾代連娶遼國女,雖是近百年過去了,可這異族的血液終究還是在高家子孫的身體里流著......
靜善略帶倦意地朝窗外看了看。
「陽哥哥,時候不早了。明日環兒還要早起趕路,就不留你了.......反正,日後也要見的。」
甄陽聞言忙站起身,「是啊,日後........」說到一半忽見高世榮像沒聽見一樣仍穩噹噹地躺在貴妃榻上,「世榮,你不一起走嗎?」
高世榮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你先回吧,我和妹妹還有話要說。」說著突然一骨碌地坐了起來,「高家的事,你不方便聽。」
甄陽聽了無奈地看了看靜善,滿含歉意地替高世榮道了「打擾」,便先回去了。
靜善一直送他出了院門,直到他黑色的大氅終於在遠處與黑夜融為一體。她不自覺地輕輕碰了一下胸口那塊雞血玉--能留下的也只有它了......
「你就這麼讓他走了?」靜善回屋時,高世榮已坐在甄陽剛剛用的椅子上。
「不然呢?告訴他我是假帝姬,生死未卜,前途堪憂,而他甄陽不過是我在甄府的意外收穫?」
一番話就這麼順了出來,靜善突然覺得有些暈眩,緩緩地坐在了椅子上。
高世榮沉默良久,忽開口問道:「你要帶斂容一起走?」
「恩,已和高氏說過了。我身邊沒有一個可靠的人,她好歹還跟了我一個多月。」靜善抬頭看了看高世榮,「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丫頭倒也捨得。」
「她有什麼可捨不得的,在這兒也沒什麼奔頭。高氏也不會給她什麼好前程,倒不如去宮裡拼幾年,說不定能自己掙到手。」
高世榮不解地盯著她半天,方緩緩道:「她和姑父的事你不知道?」
「她說過。四個女孩兒,本是老夫人買來準備以後挑好的給你姑父做妾的。不過老夫人一去,這事就耽擱下來了啊。」
高世榮搖了搖頭,「她這麼說也不假。但是她沒說全。」說著又往靜善面前湊了湊,「四個女孩兒屬她最得老夫人的心。何況她確實也有幾分姿色。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其實姑父已經暗地裡收了她了.......只不過老夫人忽然一去,三年孝在身,不得納妾。拖來拖去,這事就再無人提起了。」
靜善的眉頭越皺越緊。
「這麼說來,竟還不如馮益可靠。」
「那個宮裡來的公公?」
「今日我能這麼順利的過關,全靠他明裡暗裡地幫襯。雖說也是打著小算盤,至少我還知道他要什麼。」
高世榮笑了笑,「原來世上還有人和我一樣根本不在乎妹妹是不是帝姬。」頓了頓,忽正色道:「此人可用。最壞地打算不過是拉他一起下水。妹妹一進宮門,是真是假是榮是辱都跑不了他,不怕他不真心幫妹妹。」
靜善微微點了點頭。
「妹妹明早什麼時辰走?」
「寅時一過馬車就會上路了。」
靜善被自己的淚珠驚呆了。她已經忘記上次不受控制地流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高世榮看著她的眼淚一滴滴地順著臉頰滑落,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替她拭去。
她的臉頰涼得像是冰天雪地里的青石板,然而溫潤光滑又堪比藍田美玉。
靜善如夢初醒般慌忙別過頭去,胡亂地擦著臉上的淚珠。
高世榮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好久才訕訕地收了回來。
「我們這樣的人,居然也免不了哭哭啼啼的俗套。」
「你又沒哭。」
「我哭了,只是你看不到。」
靜善紅著眼睛,默默地注視著高世榮。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打量過他。
「我走了,你便能少一樁心事。」
「不會,只不過這樁心事埋得深了一些。」
夜,已黑到了極致。若是輾轉反側之人不小心從窗戶望出去,定會不寒而慄。
黑夜的恐怖不在於當下的昏暗無光,而在於它會一寸一寸吞噬掉每個人心裡殘存的希冀。
薊州的冬夜就是如此。
然而西廂房裡,暖洋洋地燈光一直照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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