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病去如抽絲
雖說已入了春,可這風颳得還是有幾分深冬般的凜冽。福延殿內室的門本是虛掩的,卻被風拽開了一條不易察覺的縫隙。應該是風吧,只有風才能這麼悄無聲息。
斂容望著病榻上昏睡的靜善,無力地靠在床尾的欄杆上。堅硬的雕花楠木硌得她後背生疼,不過到了這會兒已經麻木了。
都快小半年了吧。斂容微微磨砂著刻得精緻的花紋,心裡暗暗驚嘆。
斂容目不轉睛地望著靜善。昨夜裡已退了熱了,臉上的潮紅也不見了,現下只是蒼白得讓人心疼。本就清瘦的面龐熬了幾日不進水米后已見憔悴之色。可眼窩卻陷得更深了,襯得本就直挺的鼻子越發顯眼。
斂容忍不住笑了笑。也就是她了,雖是不省人事,可那倔強的傲氣反倒勝了三分。
「爹.....爹,我求你了,我不要去那個尼姑庵........娘!娘!你和爹說啊!」
斂容猛地從欄杆前彈起,慌忙按住靜善突然胡亂揮舞的雙手。
「公主......公主......」
忽然,靜善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樣,四肢癱軟了下來,順服的任斂容擺布,只剩頭還掙扎著左右扭動著。
「娘......你和爹說......和爹說.....我不要做姑子......不要.......」
斂容盯著她慢慢安靜了下來,長舒了一口氣。正想拭去額頭的冷汗,卻才發現靜善一直牢牢抓著自己的手。
「公主?」斂容看著抓著自己的那隻瘦削的手,一條條青筋在蒼白的表皮下清晰可見。她的耳邊如炸雷般猛地響起了剛剛混亂中靜善喊出來的隻言片語。「公主你......」
「容姑娘?」
斂容話還未出口,楊秀便打外室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剛才隱約聽了這屋裡有動靜,可是公主醒了?」楊秀徑直奔到床前,關切地看著靜善的面色。
斂容神情恍惚地含糊應道:「沒呢,不過是夢中說了幾句胡話。」
楊秀嚴嚴實實地幫靜善重新蓋好了被子,又細心地替靜善擦掉了一額頭的虛汗。
「姑娘可聽清都說了些什麼?」
斂容遲疑地看了看楊秀,見她正忙著安撫靜善,滿臉的關切之色。
「也沒什麼....就是爹、娘什麼的。怕是想念她父皇了.......」斂容若有所思地頓了頓,忽然問道:「只是....公主從小便長在宮裡,可這爹、娘都是民間的叫法啊,怎麼會.....」
「咳.....」楊秀回頭瞥了她一眼,臉上掛著寬容的笑意,「夢中胡話,姑娘也當真事兒似的琢磨。」她側過了身子,坐在了床沿,正對著斂容,「公主雖說是從小養在宮裡,可那兩年不是一直流落在民間嗎。爹啊娘啊的肯定也沒少聽。夢裡糊塗一時喊了出來也沒什麼奇怪的。」
「是.....姐姐說得在理。」斂容望了望靜善,安然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是我多心了。」
「不是妹妹多心。」楊秀親昵地挽著斂容的手,柔聲道:「你這幾日目不交睫地守在這裡,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聽姐姐的話,快回屋歇歇,養養神兒,別再費心了。公主這兒我來照顧著。」
「這怎麼行。姐姐是皇上身邊的人,哪能煩勞姐姐.......」
「正要和你說呢。」楊秀搶著道:「太后總是抱怨皇上對這個親妹妹愛護不夠。可皇上又實在是忙於政事。所以特派我來福延殿照顧,也好及時回稟皇上這邊的情況,讓皇上安心。」說完站起了身子,就勢也把斂容拉了起來,笑道:「橫豎我也是要在這裡當差的,哪來麻煩不麻煩一說呢。妹妹還是快去睡一會兒吧,清清腦子。說不定等妹妹醒來,公主也就好差不多了。」
「那......」
「快去吧,這邊不用擔心。公主要是醒了,我第一個叫你過來。」
「那就煩勞姐姐了。」
楊秀滿口答應著連笑帶勸地把斂容送出了門,倚在門口看著她的確回去了才放心地帶上房門。她回頭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靜善,仔細地把插上了那把小門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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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荷忽急忽慢的走著,她似乎能聽到身後那個人死命壓制卻依舊清晰粗喘聲。她暗自笑了笑,打量了一下四周,就這兒吧。
她猛地轉過身來,直視著那簇開得雜亂的丁香花。
「馮公公,別藏著了。您也不看看您那身板,能藏得下嗎?」
馮益暗暗咒罵了一聲,旋即滿臉堆笑地從花影里讓了出來。
「這麼多年不見,你這嘴還是這麼不讓人。」
凈荷等著他跟了上來,便和他並肩走著,也不看他,只專心地望著路。
「你家長公主可還病著,公公竟有心情四處閑逛。」凈荷輕哼了一聲,「還是老樣子,除了公公自己,世人都輕如草芥,是生是死、是貴是賤,都與公公無關。」
馮益忽得停了下來。
「這道坎兒,這輩子就算過不去了是嗎?」
凈荷繼續走著,只是放慢了一些腳步。
「公公當年狠心棄我於不顧的時候就該想到有今天。」凈荷還是停了下來,「不、是凈荷糊塗了。不怨公公。誰能想到一個兩次被廢后的女人竟然還能回宮掌權?」
「凈荷.....當年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王貴妃那時的處境極為危險.......」
「所以公公就勸貴妃娘娘昧著良心幫劉太妃將太后趕出了宮?」
「凈荷........」
「行了!」凈荷不耐煩地甩開了馮益的手。「公公既做的出,就別裝模作樣地往回圓了。」她逼近了幾步,淚花在眼裡打著轉兒,卻久久不落下。「至少現在我還敬你是長兄......別讓我再看低你。」
「站住!」馮益忙喝住凈荷急欲離去的背影,壓低了嗓子,道:「以前的事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可你若敢為這個傷及長公主,我絕不放過你。」
「公公放心。」凈荷高聲答道,「長公主是皇家血脈,又是太後娘娘的心頭肉,凈荷怎麼敢放肆。不過.......」凈荷微微側過了頭,正好看到馮益那張鐵青的臉,她嫵媚地笑了,接著道:「福延殿里躺著的那位真的是長公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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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福延殿的。他早料到凈荷不會給自己好日子過,只是沒想到這招釜底抽薪來得這麼突然。
他不是沒懷疑過。
成千的皇族宗室被擄走了,怎的偏偏就這麼一個弱女子跑了出來?還耽擱了那麼久才亮明身份?這些疑影跟了他好久了,他只是盡量不去碰,也不敢碰。可是經凈荷這麼一說,他不得不從頭到尾再想一遍了。從薊州開始。從薊州的人開始。
他恍恍惚惚地來到了內室門口,正要進去,忽然發現本是虛掩的門竟被人從裡面插上了。
「林子。」馮益低聲喚過了正堂門口的小太監,指著禁閉的房門問道:「這怎麼回事?誰在裡面伺候呢?」
林子貓著腰戰戰兢兢地回道:「是...是秀姑娘」
「秀姑娘?皇上身邊兒的那個?」
「是,就是她。晌午的時候就來了,中間斂容姑娘出來了,她便從裡面把門兒插上了。」
「那...裡面兒就她和公主兩個人?」馮益又驚又氣地盯著被鎖得死死的房門,「胡鬧!」
「公公息怒.....」林子嚇得忙勸道:「要不、要不奴才去把人叫出來?」
「糊塗東西!」馮益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那是秀姑娘,得罪了她,長公主的日子都不好過,別說你了。」馮益瞪了他一眼,又道:「我是氣斂容,這麼大的姑娘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啊。竟然讓楊秀一個人在裡面伺候著!她人呢!」
「可能....是回去歇著了,她這兩天也累壞了。」
馮益不為所動地冷哼了一聲。
「她累?那是累身子,歇歇就好了。」說罷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你在這兒盯著,秀姑娘一旦出來了馬上來回我。」說完就往殿外大步走去。
「哎.....」林子小跑著追著馮益,「您這是去哪?奴才一會兒去哪兒找您啊?」
「到下房,找容姑娘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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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善掙扎著挪了挪身子,終於倚得舒服了些。
「來,公主,你先喝些水潤潤吧。」楊秀款步走到床前,坐在了床沿,將杯子遞到了靜善唇邊。
靜善雙手捧了過來,足足地飲了幾下,一雙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面前的楊秀。
「姑娘怎麼在這兒?」靜善把空茶杯遞了回去,細聲細氣兒地問道。
「是皇上派奴婢來的。」楊秀接過了茶杯,隨手放在了旁邊的綉墩上。「公主現下感覺如何了?」
靜善不自覺地一手撐住了額頭,聲音里掩不住虛弱,「前幾日就總覺得身在雲里,昏昏沉沉,全身也軟綿綿的。倒是今日,突然像是被針扎醒了一樣,隱隱地覺得刺痛,又說不上是哪裡.......不過倒是清醒了不少,想來也無大礙了。」
「那就好。」楊秀替她往上蓋了蓋被子,輕聲安慰道:「御醫說這病雖急倒不險,如今看來所言不虛。」說完又細端詳了一會兒靜善的臉色,緩緩道:「只不過這幾天可是把太後娘娘嚇壞了。晝夜不分的在這裡守著公主......」
靜善微微皺了皺眉頭,「太后?」
楊秀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不過現下都沒事了,奴婢立刻差人給太後送信兒,讓她老人家安心。」說著就要起身,卻忽像想起來什麼一樣,重坐下,囑咐道:「公主剛醒,切莫太勞神。剛剛公主病中夢囈,鬧了好一陣子,想也是累壞了.....」
「我...夢囈?」
「是啊。」楊秀的聲音放得更輕了,「可是把斂容姑娘驚得不輕呢。您滿口爹啊、娘啊的,裡邊還拉扯著什麼姑子婆子的,別說容姑娘,奴婢聽了也嚇了一跳呢。」
靜善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在薊州府的那次夢囈是被高世榮撞見了。「本性難移」,她還記得那個男人戲謔她的樣子。這次.......難道又是那個夢.......
「斂容呢?」靜善已經顧不上語氣了,這個楊秀就算疑心也不會想得那麼深。
「容姑娘去下房歇著了,公主要叫她?」
「不.......」靜善看了看楊秀,含笑道:「她也累了,是該好好歇歇。晚些見也是一樣的。」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靜善微微頷首,強撐著挺直了腰,目送著楊秀出了房門。
門一關,她轟然癱靠在床頭。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著,一點點變得模糊,一點點被黑暗吞噬。
「李靜善,李靜善!」
「你還真是本性難移啊,喊了你那麼多聲高環兒你不應.......」
最後一眼,那個男人的笑容清晰得有些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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