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的手摁在被眼淚塌濕一大片的枕頭上,瞅著手機屏幕,還沒完全從夢裡清醒過來,手機又響了。
我看著來電顯示,真希望自己一直在夢裡別醒過來,如果我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夢?
那樣一定很輕鬆,至少比現在輕鬆。
我現在只覺得,我接不接這個來電就是一個分水嶺,一步天堂,一步地獄,我像正站在懸崖邊上。從心裡往外感覺到冷。
我咬著嘴唇,狠狠按下了接聽鍵,「喂。」
「是我。」
江植的聲音入耳,可我感覺他的聲音似乎有重疊,像是除了手機里傳出來的,還有……我朝病房門口看過去,門外站著人。
臨時護工也看到門外有人,站起身念叨著是誰走了過去。
「我能進來嗎,我就在你門外。」江植繼續在手機那頭問著我。聲音里透著虛弱。
臨時護工已經把門打開了,我清楚地看到了李猛就站在門外,他還推著一副輪椅,輪椅上坐著舉著手機跟我通話的江植。
他終於知道我在這裡了,知道我離他這麼近。
可我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卻覺得我們從來沒離得這麼遠過,很遙遠。
臨時護工是認識李猛的,見到是他就熱情的打招呼,還回頭告訴我是李哥來了。
我舉著手機,沖著門口的人笑了一下,對著手機說,「請進吧。」說完掛斷了手機。
護工被李猛打發出去,他把江植推到我的病床邊。眼神不安的看著我,然後又看看江植,俯身低頭對他說,「你們有話好好說。我在外面等著,好好說……」
李猛又看著我說,「春夏,好好說話,聽哥的。」
我一直保持著微笑,可是既沒對著李猛點頭,也沒搖頭。
李猛出去后,病房裡死寂的安靜了好幾分鐘。江植就白著一張臉盯著我的肚子看,眼珠都沒動過,也不說話。
我也低下頭看肚子,先開了口說話,「他叫小種子,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本來已經去醫院了,可最後沒捨得。」
說完,我抬眼去看坐在我對面的江植,他也終於把目光從我肚子上移開,看著我的眼睛了。
和他對視的這一刻,我很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哭起來,可是並沒有,我甚至一點都沒感覺到想哭,我心裡不知怎麼就如此平靜了。
江植也沒哭,只是臉色比哭過還要難看,他瘦了很多,眼皮上那道疤痕也愈發明顯。
我盯著那傷疤,「以前總想問你這傷疤是怎麼弄得,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原來八歲的時候就有了。」
我這句話,讓江植臉色一變,他握緊輪椅的扶手,身體前傾著靠近我,「你說什麼?」
我又原話重複了一遍。
江植蒼白的臉上添了一層灰敗之氣,他把頭偏到一側,嘴角抽了抽,笑了起來。
「剛才真的是你,是你在我病房門外,你……都聽到了。」他問我,卻不再看著我的眼睛。
我一臉漠然看著他,他現在尷尬的頭髮長度看上去有些好笑,我一點沒掩飾,就真的笑了起來。
我什麼時候這麼沒心沒肺了,還笑得出來。
我的笑聲讓他不得不轉頭又看我,我看到他眼底已經泛起水霧,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像是在強忍什麼。
「你去歌舞廳幹嘛呢,你幹嘛要去?」我聲音平靜的自己都有些詫異。
我很想知道這個,究竟他幹嘛要去那裡。
江植咳了一聲,低下頭,「還記得我小姨吧,胡茵,從五號樓頂樓跳下來的胡姐……我小姨唯一的兒子也燒死在那裡了,那天是我非拉著他帶我去歌舞廳,他經常去那兒跳舞,我好奇地厲害就非要去我沒想到我爸也在那兒,我還是學著我哥的樣子點著的廢報紙,他點的沒事,我點的……」
表哥點的火沒著起來,他點著的卻最終燒毀了整個歌舞廳,燒死了那麼多人……
我聽得心寒,不由得又想起胡姐摔死在小花園裡那一幕,我無法想象她在唯一的孩子死後活下來的十幾年裡,究竟是怎麼過來的,也不敢想下去。
「我是想聽我爸的話,這輩子都把這些話埋在心裡永遠不說,可是這次去保護區我的想法變了,我好幾次想找你,想把這些話告訴你,我想是不是我都說了,你都知道了,我們就能……我也是殺人兇手,對不對。」
江植眼裡的水霧終於洶湧起來,奪眶而出。
我很想回答他,你那時只有八歲就是個孩子,你不是故意點著廢報紙塞進沙發里的,那場火是因為江海濤用的那些易燃材料,是因為他為了掩蓋打死我爸爸的真相才造成的,跟你無關……可是,我說不出口。
他當年的確只是個孩子,可他並非無辜。
我說不清自己心裡現在是什麼滋味兒,難受,憤怒,無力,都不是,只覺得特別疲累,疲累的絕望。
我看著江植,摸著自己的肚子,閉上了眼睛,不想再看他。
小種子這時卻在肚子里折騰起來,他像是很活躍很急迫要從肚子里出來似的,我一下子就鼻子發酸,眼淚無聲的在臉上縱橫起來。
我第一次質疑起自己當初從醫院落荒逃走的決定,我想把小種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是不是做錯了?
將來有一天他問起我的時候,我該怎麼回答他,該怎麼說出他的爸爸是什麼樣的人,他的爺爺又是什麼樣的人。
我更害怕的是,我要怎麼告訴他,他的媽媽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簡直要瘋了。
江植不再說話,我很久之後睜開眼睛就看到他也滿臉是淚,好像那時跪在五號樓他小姨家裡哭的時候,哭得就是個孩子。
「江植,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怎麼樣,你好起來我也就安心了,畢竟你是這孩子的爸爸。」我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淚痕,一邊跟江植說著話,一邊慢慢移動身體躺了下去。
他不說話,看著我。
我躺下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后,接著跟他說,「醫生說我最好卧床安胎,直到孩子出生,我只能先留在這裡了。」
江植還是不出聲。
我狠了狠心,繼續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你明白吧,我好睏,不想再說話了,再見吧,以後你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孩子也會好好的。」
我說完,側身背對著江植,把被子拉高蓋在頭頂上,不再看他。
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可是身後死一般的安靜了好久之後,只聽到輪椅轉動的聲響,然後是開門關門的連續聲音,之後病房裡又安靜下來。
我像是得了嗜睡症,聽著門口李猛說話的隱約聲音,居然很快就撐不住又睡著了。
這一次我沒做夢。
所有人都一定在背後商量好了,汪嫂老汪和李猛再見到我,都沒提過我跟江植的事情,也許是江植跟他們說過什麼了,每個人都只是看望我照顧我,只跟我聊孩子的事情,絕口不提江植。
日子飛快向前,奉市的炎夏剛剛開始的時候,我終於比預產期提前了一周,生下了肚子里的小種子。
是個哭聲響亮的男孩子,我第一眼看到他紅紅的滿是折皺的小臉時,哭得一塌糊塗。
我看到李猛用手機給孩子拍了好多照片,他不說什麼,可我心裡明白這些照片誰會看到。
江植在我生產前已經出院,如我所願,他從我們在病房裡那次談話后,再也沒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我在產房裡煎熬的時候,很想他,我甚至想要是這時候他衝進產房出現在我面前,那我就什麼都不管了,只要他留在我和孩子身邊,我們三個人要在一起。
可是他沒出現,直到我被汪嫂接回家裡坐月子,他都沒出現。
也沒人提起他,我幾次忍不住想問李猛,可他在我生完孩子后就離開了,臨行告訴我他回雨烏看看,等我滿月後決定接下來去哪了,他再來。
是啊,我接下來要去哪兒呢,我現在不再是一個人孤獨活著,我有了小種子有了兒子,我要好好打算我們今後的生活。
汪嫂勸我留在奉市,跟我念叨還是大城市適合孩子生活上學,她可以幫我帶孩子,我想出去工作就去,她說自己沒女兒,這些日子相處早就把我當成女兒對待了。
我很感動,也多虧有汪嫂在我身邊一直照顧,我從下就沒體會過多少母愛,這把年紀有了母親一般照顧我的人,自然很感激。
可我不想留在奉市,這城市實在有我太多把美好的回憶,我想遠離這裡。
難道回雨烏?
自從和江植見過那一次之後,我對雨烏也沒了當初去的心境,那裡也隨時會讓我想起他。
猶豫了很久,最後我為了小種子考慮,還是暫時留在了奉市,汪嫂的兒子在外地念大學不在家,我就住在她家裡,老汪很少說話,可是也很歡迎我。
我在他們身邊一直呆到了小種子一周歲生日。
時間在有了孩子后像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一年,我一直給孩子喂母乳也就沒出去工作,我手裡的錢倒這時開始所剩不多了。
我手裡雖然有江植給我的那筆錢,可我依舊沒動過。
給汪嫂的生活費也從來都算得很清楚,李猛隔段時間就以給乾兒子紅包為理由給過我幾次錢,我也沒矯情都收下了。
可是畢竟日子還長著呢,孩子的花銷也越來越多,我開始考慮工作的問題。
李猛讓我跟他回雨烏,汪嫂知道我不願久待在奉市,就說要是去雨烏她也放心,可我始終沒拿定主意。
秋天的時候,我見到了久違的向泳恩,她從澳門趕到奉市,見到小種子就不肯撒手了,孩子也很喜歡她,兩個人經常笑成一團。
「這眉眼,越來越像混球了……」有一天,我和向泳恩帶著小種子在公園曬太陽,她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我淡笑看著小種子,沒說話。
她說的很對,孩子的確越來越像江植,我好幾次偶然聽到汪嫂背著我跟老汪這麼說,說著就嘆息。
「你們真的就打算這樣了……」向泳恩可不像其他人那麼避諱提起江植,終於開口直接問我這個敏感話題了。
我身上被秋日明媚的陽光曬得好舒服,好暖,可是心裡卻還如過去一樣,怎麼也暖不起來,總有無數個小窟窿往心裡透著涼風。
見我不回答,向泳恩自顧往下說,她問我知不知道江植好了之後,又回了保護區,還說他把自己名下除了房產之外的錢都捐給了保護區。
我只是安靜的聽著,眼睛一刻不離盯著在我們身前玩著的小種子身上。
「魚泉那個項目,我聽說他不知道用了什麼代價跟那個左佑談的條件,那個廢墟已經改成要建一處紀念廣場了,不會蓋酒店和公寓了。」向泳恩說完這句,起身撲向小種子,抱起孩子哈哈笑著轉圈。
我在孩子和她的笑聲里,抬手使勁拭了拭自己的眼角,陽光太刺眼了,眼睛好酸。
向泳恩呆了十天後離開,她這次去了新加坡,她的莫莉在那邊工作,她也去了家族在那邊的分公司。
她們兩個感情很好,我替向泳恩高興,也跟莫莉通過一次電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和活法,看你自己要怎麼選了。這是向泳恩登機前跟我說的話,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舉著小種子的胖爪子跟向泳恩揮揮告別,我的幸福就是他,我懷裡這個小男人。
我帶著孩子回了一次魚泉,去看了那個廢墟,那裡真的要建紀念廣場了,已經開始動工。
還去了我爸的墓地,我在那裡跟我爸說了很多話,最後我看著老爸在墓碑上的照片問他,他原諒我生下了留著江家血脈的孩子嗎。
我問完,一陣風輕輕從我身邊吹過,就像年少時爸爸每次牽著我的手走在街上,風從臉上吹過的感覺一樣。
我哭了,這也許就是老爸依舊疼愛我的表示吧,他應該很喜歡他的外孫吧,哪怕他身上流著江家的血。
冬天下了第一場雪之後,我和向泳恩通電話,她問我將來怎麼打算,要不要考慮帶著孩子去新加坡,她讓我在她家的公司里做設計,她好想小種子,想天天跟著小傢伙一起。圍鳥扔扛。
我笑著說讓她別做夢,說著說著就就聊到了我原來有過的那個夢想,我說我還是很想找個喜歡的地方,開家客棧,那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說我先努力賺錢幾年,有錢了就去這麼做。
向泳恩聽了我的話,馬上就問我開客棧需要投入多少資金,如果她出錢跟我合夥,我願意嗎。
我知道她這是想幫我,就說不要,向泳恩馬上很嚴肅認真的跟我說,其實他們家族生意里有在中國特色古鎮投資開連鎖酒店客棧的計劃,它不是為了幫我才這麼說。
「我可以先試試,如果市場前景好,那就可以正式啟動計劃,我也需要在我爸爸那裡做出點成績,這樣將來在我的婚事上才會有些話語權,你不知道我現在堅持得多辛苦……春夏,我們合作吧,好不好。」
說實話,向泳恩的這個提議,我很動心。
這之後,就著這個問題我們說了很多次,最終向泳恩特意從新加坡回來,我們見面細談,她讓我在我們列出的幾個目標古鎮去考察一下,然後確定一個地方,試著做一家客棧看看。
「要不要就在雨烏呢,上次去那裡雖然那都沒怎麼去,可我對那裡印象很好,旅遊資源和發展潛力都很大,我跟爸爸也說過,他也感興趣。」向泳恩提醒我,要是定了在雨烏,有李猛在那兒,做很多事情也會事半功倍的。
我想了很久,也知道向泳恩說的很對,從商業角度和我的喜好來說,雨烏都絕對是最佳選擇。
除了我對那裡的私人避忌之外,那裡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跟李猛交流過這些,他也贊同我從雨烏開始起步,跟我也很客觀的分析了那裡的商業前景,他沒提起江植半個字,可我腦子裡卻總會出現跟江植相遇的那些畫面。
最後,我還是決定了從雨烏開始我開客棧的夢想。
我在李猛的幫助下,在雨烏選好了一處院子,租下來開始前期準備和裝修,向泳恩的資金很給力,我又對裝修還算是內行,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地方上的瑣碎事項也有李猛幫著聯繫協調。
等到小種子過第二個生日的時候,我和向泳恩的第一家客棧已經在雨烏開始試營業了。
我們給客棧起名,謝余年。
我把客棧做成了高端走向的,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主題,室內裝修各有不同,服務和硬體都力求做到最好。
客棧的名氣很快就打響了。
一年之後,我們有了很穩定的客源,我還讓李猛張羅著開了同名的餐館,他的咖啡店也換成了「謝余年」的名字,做成了一系列。
雨烏起步的成功,弄得向泳恩滿滿信心的嚷著讓我再選別的地方,繼續開連鎖客棧。
我倒是也有這個打算,我還是不願在雨烏這裡呆下來不動,要是有更好的去處,我還是想離開。
想徹底忘了他生活,就要有個徹底的新開始,我一直這麼想。
大概是我三十歲前的人生實在活得太搖搖欲墜了,老天爺開始眷顧我,我帶著小種子開始去了幾個感興趣的古鎮考察,沒多久就在靠近雨烏的一個地方有了感覺。
那是比雨烏海拔要高一些的古鎮,叫善苑。還不算很有旅遊名氣,但是從各方面條件都看得出,幾年內那裡也會成為熱門的旅遊目的地。
趁著還沒大熱投資,也正好是好時機。
我拉著李猛和向泳恩又去看了,他們也都看好善苑古鎮,我們決定把第二家「謝余年」就開在那裡了。
小種子說話很早,現在已經早就每天跟在我身後,媽媽媽媽喊著不停,跟著我到處跑他也完全適應,這也讓我倍感欣慰,更加離不開這個小男子漢了。
只是又一次,小傢伙突然在睡前問我,為什麼他爸爸沒出現過,我含糊的說你又爸爸啊,乾爸爸不是叫李猛嗎,對你那麼好。
小傢伙眨巴著葡萄粒般的大眼睛,沖著我搖頭,說乾爸爸和爸爸不一樣的,他懂得。
我心裡酸楚起來,知道早晚會面對這個敏感話題,又不知道該怎麼跟這麼點的小孩子講清楚那些複雜的事情,就遮掩著糊弄了過去。
小傢伙倒也沒刨根問底,以後也再沒問過。
善苑的新客棧在新年之前開始營業了,這時也是這裡的旅遊小高峰,一切都還算順利,我決定和小種子留在這邊過年,李猛和向泳恩都說也要過來。
新年的前一天,善苑下了雪,不算大,可倒是夠小種子和客棧里的人在院子里堆雪人了,他們和幾個住店的客人一起在外面笑鬧著,我一個人坐在前廳的木桌前,看著電腦上網看新聞。
拉著網頁,忽然一條新聞提示在右下角跳了出來。
「某某保護區遭遇百年罕見大暴雪,今天下午兩點二十八分又發生7.1級地震,財產損失和人員傷亡情況暫時不明,已經有附近駐軍部隊趕去救援……」
我看著新聞里的每一個字,心跳瞬間暫停,我反反覆復看著這條新聞,某某保護區幾個字讓我像是有了高原反應,頭暈胸悶起來。
我沒多想,拿起手機就給李猛打了過去,開口就問他,江植是不是還在那個保護區。
李猛應該是被我嚇到了,愣了幾秒才有點結巴的回答我江植是在那邊,這幾年都一直在。
院子里傳來小種子嘎嘎的笑聲,我一下子把眼睛閉上了,握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
「怎麼了,你怎麼提起他了,想開了這是……」李猛帶著興奮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過來,看來他還不知道保護區發生了什麼。
「李哥,你看看新聞吧,保護區地震了,還在下暴雪,我剛看到的新聞……」我顫著聲音對李猛說。
他馬上喊了起來,掛了電話去看新聞,很快又給我打了回來,「是出事了,電話都打不通了……」
李猛的聲音,格外沉重。
我握著手機,無聲看著院子里已經成型的小雪人,看著小種子歡快的圍著雪人來回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