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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雲磬說完這話,微一側身,目光遙遙,正對上遠山之巔。
一時間,天地遠闊,如火殘陽渡上他清峻的面容。
山勢波瀾,彷彿都停駐在他的眼中。
言宛玉望著姜雲磬輪廓分明的側臉,滿心滿眼全是那一雙沉淡的眼。
她呆了一霎,忽然「啊」的輕呼了一聲。
不怪她如此吃驚,長了這麼大,她還從未見過有人不用推演就能解方!
羅元靖見自家師妹眉目間竟隱隱有嘆服之色,當下冷哼一聲,道:「只不過是參悟出了兩樣東西罷了,這等投機之舉,到底比不上正統的推演之術。」
姜雲磬微微一笑,走出幾步,站定在石騰身側,低聲說道:「我在雜役院時就聽說過師兄的大名。方才我觀悟雲文耗去許多心力,此時已無力再參悟。還請師兄推演雲文,莫要墜了我雲鏡宗的名頭。」
石騰愣愣的點了點頭。
若是在往日,聽到雜役弟子稱呼自己為師兄,他定要冷顏相斥。
可方才看姜雲磬輕描淡寫間道出天機,雖是身著粗布麻衣,依舊難掩端華仙氣。一時間,竟如望見當年潦倒逃生,卻偶然悟道仙機的悟雲真人。
石騰低低一嘆,收束心神,開始解方。
依舊是取石塊,解雲文。
石騰憶起方才姜雲磬憑空觀悟之事,心中憋著一口悶氣,此時解方几乎用盡了心力。
他微微弓著身子,吐出一口血來。
看到這口血,姜雲磬清咳一聲,憋住了笑意。
他人看來,此景頗為尋常。可姜雲磬想的卻是,這石騰剛剛才吐血暈倒,此刻又要重來一遍了。
石騰平復了腦中起伏的思緒,小心地將石塊舉到身前,仔細參悟。
三息,石破。
或許是因為姜雲磬先前的一番表現,大大消解了步雲閣的凌人之勢,這一次石騰竟悟出了三樣東西。
他面露羞愧之色,搖頭嘆道:「弟子無能,只推演出了三樣東西……鐵玉參、回春木和土楠竹。」
姜雲磬用心聽著,眼中光芒微現。
果然一切皆如他所料,石騰因為已經聽到自己說出了天封河沙和帝恨花,推演時便避開了這兩樣東西,推出了另外幾樣煉器之材。
羅元靖見石騰並未推演出全部的煉器之材,不由得悄悄鬆了一口氣。他們步雲閣十年前因為一段機緣,獲得了推演雲文篆書的方法。
這些年雲鏡宗香火不繼,新入內門子弟無一人能參悟圓鏡中的雲文,步雲閣便打算趁此機會,以正道門派的道義相逼,讓雲鏡宗開放山頂圓石。
來此地之前,他早就派人暗中探過雲鏡宗的底細。
目前雲鏡宗共有七十五名內門弟子,皆已進入圓石參悟雲書。然而,就連內門弟子第一人,謝長衡,也未能悟出圓石中悟雲真人所留下的雲文篆書。
而外門弟子中,推演雲文最厲害的當屬石騰。
若無意外,下一次外門舉薦內門弟子,石騰定然在舉薦之列。
羅元靖皺起眉頭,掩去了眼中的陰沉之色。這道殘方共有十五種煉器之材,石騰只解出三種,根本不足為懼。
羅元靖攏在袖袍內的手緊了緊,來此地前,師父仔細叮囑過他,一定要用手中的兩張殘方大殺雲鏡宗的風頭,然後提出正道宗門聯手參悟山頂圓石之事。
想到此處,羅元靖低笑一聲,對蕭真人說道:「方才看二位解方,我也有些手癢了,還請蕭道友稍後片刻,容我也來解一解這方子。」
言宛玉此時也早已從先前的震驚之中醒轉過來,想起了師父所吩咐之事,連忙高聲說道:「好呀,師兄你平日解開方子需要一盞茶的功夫,今日可不能再這麼慢了,免得讓蕭道友久等。」
聽了這話,在場之人無不神色古怪。
方才石騰解方耗費了十幾息,卻只解出了三樣。雖然用時不多,但看石騰那面色煞白,幾欲昏厥的樣子,顯然一兩個時辰內都不可再次解方了。
而言宛玉卻讓羅元靖「今日可不能再這麼慢了」,言語之中,似乎覺得耗去一盞茶功夫解開整道方子,是一件不值得稱道的小事。
蕭真人望著衣衫染血,神情困頓的石騰,心底嘆息。
今日之事,想必很快就會傳開。
新一代的弟子們,竟無人能解先祖留下的雲文,這是何等可笑之事。
見蕭真人面露異色,羅元靖心頭大定,他已打定主意,今日要在十息之內解開方子,借這群散修之口,將雲鏡宗香火不繼,步雲閣人才輩出之事傳遍整個正道。
他上前一步,盤膝坐下,取出一塊石片。澄澈的陽光從殘方上透出,灑在石片之上。
石片之上,光芒大盛,竟絲毫沒有黯淡之象。
這一幕極為熟悉,不久前石騰也是如此解方的。
可下一刻,眾人卻目露駭然之色。
羅元靖只閉目參悟了四五息,就張開眼睛,說道:「我解好了。」
「不可能,如此短的時間他怎麼能解開這雲文殘方?」
「我知道了,這殘方既然是他帶來的,說不定私下早就偷偷解過了……」
「你這蠢物,不懂就莫要瞎說。你看看羅元靖石塊上的文字,和先前石騰的有何不同?」
「啊!羅元靖石塊上的文字,好像,我也看得懂!先前石騰推演出的文字仍是殘損不堪,難以辨別真意,可這羅元靖……」
眾人低低的議論聲漸漸傳開,羅元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來。
不需要多久的時間,步雲閣善解雲文之事就會傳開了。
他一掀衣袍,望著蕭真人,隨口說出了餘下的十種煉器之材。他每說出一種,那蕭真人的面色就要白上一分。
說完最後一種,羅元靖朗聲問道:「蕭道友,你看,我步雲閣的解方之法如何啊!」
蕭真人心頭閃過羞怒之意,正要開口,卻察覺到了不遠處有法器正隱隱轟鳴。
姜雲磬動了。
先前他只是想引起那外門長老的注意,並不想大出風頭,因此只用了一次滄海桑田鼎。
可,方才檯子下那群散修的議論之聲,卻讓他改變了心意。
姜雲磬此時才明白了雲鏡宗目前的尷尬境地。
內門弟子竟無人能參悟圓石,石騰雖只是地火體,但因極善解雲文篆書,有望加入內門參悟圓石。
但就算是天資極佳的石騰,也比不過有備而來,氣勢極盛的羅元靖。
那麼此時能站出來力挺宗門的,自然只有他了。
姜雲磬微微一笑,睜開了眼睛。
「好呀,師兄你平日解開方子需要一盞茶的功夫,今日可不能再這麼慢了,免得讓蕭道友久等。」
耳邊再次傳來言宛玉暗藏深意的笑語,姜雲磬上前一步,朗聲說道:「說得正是。一盞茶功夫也實在太慢,不如就讓我直接將餘下的殘方解出來吧。」
羅元靖邁上檯子的腳微微一僵。
「你……」羅元靖扭頭望向姜雲磬,冷聲說道:「既如此,就讓我們來斗一次殘方!」
姜雲磬搖搖頭,說道:「斗方倒是不必,因為我已經解好了。」
四周的目光剎那間全都投到了姜雲磬的身上。
只見他淡然開口,聲音不高,每一字每一句卻都擲如金石。
他一連說出了十樣東西,連著先前和石騰一起解出的五樣,共為十五樣。
在場之人,全都屏息凝神,直到姜雲磬退後一步,才紛紛倒吸冷氣,駭然地議論道:
「十五樣,難道他全解出來了?」
「應是如此,你看那羅元靖的樣子……」
「他、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解開的……」
羅元靖盤膝坐在台上,面色發白,他緊緊捏著一塊石片,幾乎將那石片給捏碎。
他竟比不過一個小小的雲鏡宗雜役!
羅元靖心頭大恨,扭頭望向言宛玉,卻見言宛玉雙目怔怔,一手攥著衣袖,望著姜雲磬出神。
蕭真人望向姜雲磬,目中露出讚賞之色,他不知道姜雲磬究竟有著怎樣的奇遇,但憑空解雲文……此子日後成就難以估量!
「你……過來。」蕭真人袖袍輕揮,姜雲磬只覺得一股綿軟的力道將自己輕輕托起,下一刻,便來到了那蕭真人的面前。
姜雲磬略整衣衫,露出一個有些局促的笑容來,彷彿是一個不諳世事的純摯少年。
然而他的心底卻搭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如今他已引起了這外門長老的注意,下一步那長老定要探自己的心性。是成是敗,皆在此舉。
蕭長老微微打量著姜雲磬,只覺得這少年眉目清峻,眼神沉定,周身皆是透著一股凜然正氣。他眼中的讚賞之意更深了些,低聲問道:「你既能解開那殘方,為何先前只說出了兩樣煉器之材?」
姜雲磬微微沉吟,答道:「我在雜役院時就十分仰慕石師兄,我雖能解方,卻只是憑藉天機之助,而石師兄卻是憑著自己的苦功,方有今日的成就。若是往日,比斗之中輸贏常定,我自然全力以赴。可今日有外門來客,我若是直接解方,豈非令石師兄難堪。」
「哦?那你後來怎又不顧及石騰的顏面了?」
姜雲磬搖搖頭,肅然答道:「那兩名外門弟子言語間似有挑釁之意,我雖只是一名雜役,卻也知曉宗門之威,不容外人踐踏。想必……石師兄也會理解的吧!」
蕭真人朗聲一笑,低聲問道:「你可能溫養出地火?」
姜雲磬連忙應道:「可以。」
蕭真人點點頭,眼底閃過一絲精芒,問道:「若是我讓你直接進入外門,你可願意。」
「弟子不願!」姜雲磬極快地搖搖頭,答道:「真人讓我進入外門,想必是看中了我解雲文篆書之能。可這解方只能全賴我幼年偶得的機緣,修鍊一途道阻路險,若只憑機緣,怎能走得長久?我若要進外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若是能力不濟,無法通過試煉,那我便繼續修鍊。總有一日,我會堂堂正正地邁入外門。」
蕭真人神色微微開懷,拍了拍姜雲磬的肩頭,說道:「既如此,你便先退下吧。我等著你入外門的那一日!」
姜雲磬恭敬地施了一禮,便轉身退下了。
看著姜雲磬身形漸遠,蕭真人神色微變。他確實看重姜雲磬解雲文篆書之能,卻不敢直接將姜雲磬引入外門。
如今魔道隱隱有崛起之象,許多宗門遴選弟子時都慎之又慎,為的就是防止有魔人混入宗門。
似姜雲磬這般忽然展露鋒芒的人,極有可能便是喬裝打扮企圖混入宗門的魔人。
蕭真人心底微嘆,此子還要再細細考察一些時日,若是身世清白,心性上佳,那麼外門試煉時定要細心關照。
他微微轉頭,忽然瞥見了羅元靖眼底的陰沉之色,不由得心中一震。
姜雲磬今日憑空解開雲文,壞了步雲閣的大事,若是那羅元靖趁著雜役院防備疏漏,暗中做些手腳,那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處,蕭真人險些生出了將姜雲磬招到身側,小心保護的念頭。
但此念一出,蕭真人便暗自搖頭。似姜雲磬這般憑大機緣踏入修途,便註定要永遠承受旁人的嫉恨。
機緣是一把雙刃劍,若是姜雲磬不能將機緣化為自身實力,那便是懷璧其罪。他能護住姜雲磬一時,卻不能永遠護著他。
罷了,且看姜雲磬如何化解掉這場劫難,若他真是既有機緣,又有實力,那麼他倒不妨相助一二。
已經退下的姜雲磬,自然不知這蕭真人竟生出了這麼多念頭。他此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抓緊時間好好修鍊。
姜雲磬微微眯起眼睛,如今他雖實力地微,但只要他頂著「憑空解雲文」這樣一個名頭,就會引來雲鏡高層的關注。
這關注會是一種無形的保護,雲鏡宗的高層們,絕不會任由一個可能參悟出圓鏡隱秘的人,還未成長便已折損。
姜雲磬在遠處站定,目光落在石騰和羅元靖的身上。
現在他要做的,便是靜靜等著這兩人的動作。他以雜役之名大方異彩,石騰心中定有嫉恨,卻不至於下殺手。
羅元靖所圖更大,若是出手,絕無緩和之機。但他若出手,必須是有完全的把握,否則一旦事情敗露,步雲閣的名聲將大大受損。
姜雲磬微微垂下眼睛,他並不懼怕這二人的報復,反而很期待。只要他深陷險境,又險些喪命,雲鏡宗定會有所動作。
若是能賜給他一兩件護身法器,又或是別的什麼東西,那他一定可以在外門試煉中幹掉沈鈞元。
況且……姜雲磬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幾日他已打定主意緊緊跟著沈鈞元,若是那二人有所動作,他也正好試試沈鈞元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