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重澤版
重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相當無趣的人。
他可以安靜地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帶上許久,縱使幾步之外的風雨變色得驚天就要劈下一個雷來也不定能見得他移了目光多看一眼,但偏偏他駐足著視線的又不是他所喜愛的事,最多是個拿來耗時間的物件。
他獨自在十重天生活了漫長的歲月,在原本血脈之中對殺戮的渴望也被壓制之後,整個人看著愈發像一汪深不見底又遙不可及的古潭。
越壓制的人越可怕,因為誰也不能預見他真正爆發的模樣。
對此,心底里最糾結輾轉的就是天君。
他坐在九重天的寶座之上,掛著的是天界君主的名號,然而實際上,頭頂上方就有個傲然獨立的十重天,手底下管著的那些仙君們小打小鬧還算過得去,遇上真正的大戰卻只會萎縮著讓去請重澤帝君。
帝君,帝君。
竟是比他這個天君還來的有威望。
這個態勢在幾場大戰之後越發堅固,其餘六界不知天君名諱者甚多,聽到重澤帝君幾字卻總是聞風喪膽,壯著膽子吼一吼的,泰半也掩蓋不了語氣中的心虛。
天君自此夜裡再難安眠。
他必須有重澤的軟肋,必須有一個能夠用為威脅他,拿捏他的東西。
最選成為試驗品的就是對重澤戀慕已久,來往又更為方便的六重天上的綠波仙子,可惜不管是什麼場合里安排他們相見,重澤慣常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連眼角都沒有往頻頻瀲灧著雙眸看他的綠波仙子多看上一眼。
之後的碧霄仙子倒是更加火熱些,據說還能竄到十重天去劈手奪了重澤手裡的佛經,怒瞪著雙帶火的美目就將那本佛經撕了個乾淨。
重澤只抬頭看了眼,連那本尚殘留著他握著時的摺痕的佛經都沒有再在意,設了個結界就將碧霄仙子隔在了十丈之外,順便連她的聲音氣息等也隔絕乾淨。
之後天君狀似無意地詢問了下重澤的意見,端著酒盞剛聞了下開壇時濃郁的酒香的重澤帝君偏了頭看來,眉目如畫,「那是誰?」
再後來,瀛洲的映月仙子,九華山的霧蓮仙子,六重天的紫凝仙子……仙界內排得上號的美人里有一半都走了個過場,愣是沒有一個能夠在重澤面前堅持出現半盞茶的,更別提能夠讓他把名號和本人對上座。
天君基本已經絕望了。
以致於東海龍宮的十公主出現在宴會上,而重澤短暫地轉頭和人對視了一眼時,天君愣是傻了三個呼吸才緩回神來,注意到重澤低垂了眉眼不再去看庭中蹁躚舞著的美人,又在別的仙君小聲談論時握緊了手中的酒盞。
他差點就得意地笑出了聲。
英雄難過美人關,非是英雄心性太穩,而是美人未對上英雄的口味。
天君幾乎毫不猶豫地就想留著人在天界多住,尤其是龍族天生便能撕開所有結界,重澤幾乎對所有人無所不利的那招徹底失效。
他幾乎已經可以想到了握著重澤的軟肋的日子。
尤其這位龍公主出生時本就曾有過不好的謠言,謠言有時便是把鋒利的劍。
但天君真的沒想到重澤會淪陷得那般快,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擋下了七道天雷卻幾乎毫髮無損,握著他手裡的重劍在興奮地低鳴,享受著真正開封的快感。
這才是他的能力。
九重天之上的十重天,傾天界之力也難以與之抗衡。
天君再也難以壓制除掉他的念頭,之前徐徐圖之的籌謀在絕對的力量之前粉碎,他再次難以在夜間安眠,閉上眼皆是重澤手握重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站在高高在上的尊座上看著他屁滾尿流的狼狽模樣。
他毫不猶豫地就扔掉了那根軟肋。
在重澤遠在戰場無暇兼顧的時候,說服了他那些愚蠢的只知道為了他考慮的戰士,將龍公主從禁制重重的十重天中帶了出來。
嶄新的一個計劃已經在他心中蔓延,重澤在戰場上乍然聽聞心上人離世的消息,若是能空門大開被那些暴虐的魔族殺死更好,若是僥倖活著也定是急匆匆地趕回來,屆時一個疏忽大意,擅離職守的罪名下去,東海龍宮和十重天,誰也別想再保住誰。
而之後的錯,自然便是那位生來便不祥的龍公主的錯。
他還是那個仁慈的天君,牢牢地坐在尊座上。
但這所有的一切奢望,都在重澤提著重劍邁入大殿,毫不猶豫地就斬殺了那十幾個戰士之後宣布破滅,原本光風霽月的大殿徹底被鮮血血洗,仙人們只要神魂不亡就不會隕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鮮血在身下浸濕整片。
而重澤,他冷靜得詭異的坐在大殿中專門為了他而設的尊座上,目空一切像是在發獃,盯著的地方確實之前那曲驚艷了天界的琵琶舞所躍動之地。
身著紅衣,熱烈得似乎都要從他的世界中展翅飛走的小姑娘抬手就把手中的琵琶砸在了地上,開口的清冽嗓音像是春日裡最後一場冬風過境,「這舞我原本只跳給帝君一人看,既然帝君不喜,那我今日之後,再不跳此舞。」
她說到做到,再也未曾跳過那曲舞。
重澤提著劍,準時準點地將仙人們癒合了的傷口再次割開,對響起的謾罵聲過耳不聞,最後才走到天君面前,緩慢地割斷了他剛長好的手腳。
天君象徵著無上光華的月白色長袍已經完全染成了鮮紅色,他死死咬著牙,忍受著肢體被緩慢分離的痛楚,一雙眸子簡直要浸出鋪天蓋地的恨意。
「你殺了我,你殺了我!重澤,是我讓人割開她的皮肉放血的,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不。」重澤久未開口的嗓音有些沙啞,「我不想聞見她的血腥味,你只要幫我蓋一蓋。」
他冷靜得太可怕了,那雙眼眸看著人,卻連人都沒有投射到眼睛里。
偏偏手卻很穩,慢條斯理地將他的手指一節節斷開。
天君簡直要被這個半時辰一次的恥辱和疼痛折磨得瘋狂,他嘶啞了嗓子,轉念之間就笑了兩聲。
「重澤,你知道她死之前說了什麼嗎?」
略一停頓,他也未曾指望重澤能多給什麼反應,「她說,如果有幸能重來一遍,絕對不要遇見你這個惡魔,是你給她帶來了厄運,是你將她推入了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也是你,連護住心上人的本事都欠奉。」
「你知道沉海是什麼地方吧?千石壓墜,萬古穿心,裡面走一遭,便是你手裡這把重劍也難有全屍……她死得連點痕迹都不剩,定是恨慘了你。」
「她不恨我。」
重澤握著重劍起身,語調終於有了一絲起伏,「永世不叛,她不會恨我。」
「不恨嗎?有誰會不恨你?你這般無趣又無情的人,她便是如今不恨,天長地久,相處久了也定不會再愛你。」
「她會離開你,離開你這種沉寂枯燥的深淵泥沼。」
「你等著重澤。」
.
手裡握著的魚竿被人抽走,熟悉的氣息蔓延在四周,重澤恍然間從迷濛中醒過身來,剛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還在他耳邊不斷迴旋,以致於他根本沒有聽清靜好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下意識就半抬著頭「恩」了聲。
卻是難得的疑惑模樣,眼底還隱隱泛著點不知從何而來的淚光。
靜好沒忍住,湊過去在他光滑白凈還詭異得有點可愛的臉上咬了一口,把自己沒有絲毫重量的身體乾脆地吊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說,你的魚已經釣了兩個時辰了,等著吃的我要餓死了。」
而且她剛才從另一邊過來,看見重澤臉上的神色總覺得有些不對,想到他昨日才剛帶著魔界的人上天界發泄了下最近新攢的精力,猶豫了下還是沒問出口。
自從發現重澤將她回來當成是夢境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問過她不在的那段時間裡重澤所經歷過的種種,包括他和天界間的糾葛。
他都害怕到只敢當夢境了。
重澤默不作聲地調整了下姿勢讓她掛得更舒服,快速地把一條魚掛上了魚鉤,收了桿就帶著人往回走。
一路上照常是靜好獨自在嘰嘰咕咕地說話。
「我覺得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可以到後面的那座山上看看,你不是說上面還有不少飛禽走獸的嗎?換種肉的種類吃也不錯啊。」
「而且,重澤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釣魚的?之前都只看見你拿著佛經看,現在不想看那個,倒是能幹坐一下午釣魚,半天也不挪窩……」
靜好往前走的腳步頓了下,回過頭來看著突然停住了腳步的重澤,「幹嘛?」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就在他一本正經的時候調戲下,「還想回去釣魚?」
重澤認真的搖了頭。
他扔了手裡的魚竿和魚簍,上前試探性地抱住了靜好,手環住了她的腰卻不敢用手掌摩挲,「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釣魚?」
靜好下巴在他肩上蹭了下,沒有立即回答。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無趣?」重澤苦笑了下,想起之前她還曾在月老廟前的姻緣樹下生氣他愛得連點表達都沒有,甚至連親親抱抱她都不太敢。
他是真不敢,他知道自己剛開了殺戒時的模樣,瘋狂得幾乎毀天滅地。
殺戒在他的血脈里,而她卻在他的骨子裡。
他是一片沼澤,這朵盛開在枝頭的花能靠近就已值得他感謝,他卻還想著要把她拉下來,整個覆蓋。
「我平日里,」重澤想了下,到底不想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變得太差,換了個比較和緩的說辭,「連點愛好都沒有……」
「等等,」靜好原本想等他傾訴完再開口,到這裡卻還是想反駁,「什麼叫連點你愛好都沒有?」
她怒目圓睜,重新有了當初紅裳小姑娘嬌蠻的味道,「你的愛好難道不應該是我嗎?既愛又好!」
重澤看了她一會,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庸人自擾,昨日回了一趟天界就再次被勾起了失去她時的痛苦回憶,患得患失得像是個被拋棄過的夫人。
他搖了搖頭,吐字清晰。
「不是。」
靜好瞬間再次想撲上來咬他一口。
重澤揉了下她的頭,將她半抱起來,貼近了用溫度彌補重量上的虛無,「你不是愛好,是嗜好。」
「愛好會被捨棄,嗜好才遺棄不了。」
靜好在他懷裡哼唧了兩聲。
重澤笑了下,任由她蹭亂自己的衣服,「我根本離不開你,所以你會永遠陪著我的,對不對?」
靜好僵了下,含糊地答了聲,隨即就扯開了話題,纏著重澤重新學會說五花八門的情話。
她的身體已經死在了沉海里,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魂魄能存在多久。
但無論多久,她都會珍惜。
得以相守,已是大幸。